三百八十五  朝堂論水

作者︰湛兮若存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姬胡一雙劍眉猛然一聳︰「你沒請他到鎬京來?」興修水利乃是親政前便定下的長策,姬胡此問,頗有責怪之意。

榮夷低聲道︰「臣私下里將大王欲興修關中水利之事說與他听了,但彼時濟水尚未疏浚完全,臣已命快馬前往即墨送信,命徒兒秘護姒禹父子入關。」

姬胡凌厲的目光一閃,又平靜了下來淡淡道︰「說說吧,你既舉薦這個姒禹,覺得該委他以何職?」

「大王以為水工令如何?統領所有治水之民夫與水工,主理井田毛渠之疏通與接入澇水工程。」

姬胡微微點頭,叩著面前王案案板︰「旬日之內必須請姒禹入鎬京,當殿應對之後,再行任用。」

「是!」榮夷慨然挺胸︰「臣已接齊地飛書,五六日內姒姓父子便可入函谷關。」

鄂鯤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的陷入這個虛幻而又飄緲的夢境之中︰他夢見自己一忽兒化作北溟之魚,鯤鵬飄游茫茫蒼穹,翼若垂天之雲,扶搖直上九萬里,俄而又化作鴻毛一羽,背負青天隨風遨游,蒼蒼塵寰便在眼底。蓬間雀嘰嘰喳喳議論著,溪邊蜩鳩嘟嘟囔囔嘲笑著他。

忽見日月大出而烽火不息,大光小光灑遍天地塵寰,鴻毛一羽飄飄忽不知所終,俄而出得雲翳,天邊山岳突兀化為雲端大字——無己無功無業,鯤鵬鴻毛,蓬間雀,溪邊蜩鳩,山岳白雲,滄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無邊際的混沌世界……

三日前,半身是血,臂膊骨折的叔妘踉蹌歸來,帶回了一株極為罕見的古靈芝。後來才知道,這是她一介弱女子用了十日時間才終于在白雪覆蓋的深山密林中刨得的。看著已是干瘦憔悴地不成樣子的叔妘姑姑,听得老婦一聲聲心疼的哭泣,終日渾渾噩噩如游魂一般的鄂鯤終是清醒了過來。

這三日,每日的晚湯除了醬肉與面餅,總少不了一罐靈芝湯。他喝了此湯後,一上榻便呼嚕山響,一覺睡得三五個時辰喊不醒,且一連三日都做這同一個夢。如是,鄂鯤漸漸清醒,茫然的眼神空洞又無著落,但總算能夠听話說話了。

叔妘見他景況漸有好轉,這才暗暗放下心來。

十月初旬,一支商旅馬隊匆匆進了鎬京,直抵幽靜的驛館。周厲王姬胡夜半得報,當即拍案下令︰即時就寢,清晨卯時在正殿舉行應對朝會。ap.

往日無朝會之日,清晨時分的鎬京王宮都是寂靜的,金紅的朝霞穿破層層宮殿峽谷,彌漫出一片輝煌的幽靜與落寞。

今日卻是大大不同,寅時首刻宮中內侍全體出動,灑掃庭除預備朝會。正殿大門隆隆打開,寬大厚重的紅氈可著三十六級白玉階直鋪到車馬廣場,殿外平台上的兩只大銅鼎又變得皇皇 亮,粗大的香柱升起了裊裊青煙,神聖的廟堂氣息頓時隨著裊裊青煙彌漫開來。

寅時末刻,宮門處車馬轔轔,***大臣已經陸續進宮,魚貫進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肅然就座。

卯時鐘聲剛剛蕩開,殿前王城令內侍賈一聲長長的宣呼︰「卯時正點,天子登臨朝會——」

座中朝臣齊齊拱手一呼︰「參見我王!」目光齊刷刷聚向了王座後巨大的朱紅木屏。畢竟,如此煞費苦心的鋪排,想是年輕的天子有什麼重要的治國長策,人人心懷好奇。

肅然無聲的寂靜中,朱紅大屏後傳來隱隱的腳步聲,步調略顯輕快然卻不失堅實。隨即一個高大而英挺的身軀穩穩地走了出來,一領橘紅色王制麻布大袍,頭上天平冠,腰間天子劍,目光緩緩一掃,舉殿大臣們立即陡然振作。

「諸位大臣,」姬胡坐進了王案之後,沉穩開口道︰「今日朝會,只為一事︰定關中水利整修疏浚之事,請召相先向諸位申明。」自親政之後,姬胡對召伯虎的稱呼已從「少父」悄然變為「召相」,但此等細小

的變化並不為大多數人所覺察。至于召伯虎做何感想,更是無人知曉。

「諸位大臣,」召伯虎離座起身,轉身面向朝臣高聲道︰「關中井田實行百年,許多的毛渠,干渠已淤塞,急需整修,否則非但不能發揮灌溉之能,反成禍害矣。而引澇水修渠亦是當務之急,必行之策。此事勢在必行,無須再議。今日諸位但議如何修整,盡可暢所欲言。」

片刻沉默,周公定站起道︰「臣啟我王,既然朝議已定,老臣對于整修關中水利之事並無異議。只是井田毛渠支渠荒疏日久,再加上引澇工程艱繁,水患難治,須得妥選精通水務之人主理方得成事。」

周公定說完,還特意向榮夷瞟得一眼,朝臣們皆知其意。大家都知道周王已內定榮夷主理整修水利之事,亦知榮夷其人是個雜家通才,但卻不相信他竟有水工之能。

榮夷自然能理會得眾臣之意,立即慨然站出將姒禹其人其事扼要說了一遍,末了道︰「關中水患不根治,國本便不得固。榮夷舉薦姒禹治水。其人能否擔承總水工重任,臣請朝議決之,天子斷之。」

姬胡大袖一揮︰「宣姒禹。」

隨著「姒禹晉見」的迭次傳呼,殿前司禮導引著一個人走進殿來。大臣們驚訝得異口同聲地噫了一聲。

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長閃亮的鐵杖,身背斗笠,腳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細長,活似一根大火余燼中撿出的枯枝木炭。姬胡心中一亮,他在古書刻簡中看到的大禹治水時的形象便是如此。

眾目睽睽之下,此人毫無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一拱手︰「布衣姒禹,參見天子。」

姬胡笑道︰「孤年輕不知事,未得遠迎,先生見諒,請入座。」

司禮官員將姒禹領到王案左手側下的大案前,將其虛扶入座,轉身去了。這張座案比召伯虎的首相座案還靠前三步,且正在兩方大臣的中央位置,顯然是國士應對的最尊貴位置。

一個村夫漁樵,安得如此尊貴?大臣們如何不驚訝莫名。姒禹一入座,大臣們便交頭接耳地嘀咕起來。

召伯虎機敏,拱手笑道︰「先生執鐵杖而行,莫非體有內傷?」

「這是探水鐵尺,並非鐵杖。」姒禹淡淡一句。

「探水?」周公定不禁噗地笑出聲來︰「四尺鐵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國公以為,江河之水,常深幾許?」姒禹依舊淡漠如前。

「吾常聞得,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姒禹也不說話,手中物事向殿門一伸,只听得喀喀連聲,那支閃亮的鐵尺竟一節節連續暴長,頃刻之間直抵正殿門檻,光閃閃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鐵尺喀喀喀縮回,又成了一支鐵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之探水鐵尺,老夫孤陋寡聞也!」

「業有專精,術有專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這個布衣水工的傲骨爭爭角出。大臣們一時愣怔,卻也不禁肅然起敬。

榮夷眼見探水鐵尺震住了倨傲的大臣們,更覺應趁熱打鐵敲定此事,思忖間向姒禹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號,敢問天下水患,大勢如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條。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條。」姒禹肅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掃而去,略帶吳越口音的雅言響亮清晰地回蕩在大殿內︰

「天以一生水,浮天載地,高下無所不至,萬物無所不潤。是故,水為萬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須臾離者也。然則,水之為善也大,水之為害亦烈。盤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獸也。察其為害之烈,水之劫難,世間第一大患也。

水之為害,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沒財

貨吞噬生靈,莫此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為害。興水利而去水患,經國第一大計也。禹之為大,與天地同在者,疏導百川入海,出入于高山洞穴也。

查方今天下,大周災難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月復地有大河之患,晉國有汾濟之患,東方齊國有海患濟患,北方燕國有遼水易水之患,南方亦有江患澤患,關中王畿有涇渭之患,吳越有震澤之患與海難之患。嶺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

凡此等等,九州之內凡得水利者,水患無處不在!此為天下水患之大勢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一直沉默的芮良夫此時突然插了一句。

「世無不治之水患,全在為與不為之間也。」

「敢問先生,天下水患,是否以大河之患為首?」蒼邁的洛邑留守突然問道。

「非也。」姒禹第一次爽朗地笑了笑,語態也是分外平和莊重︰「大禹之時,河患自是最烈。然自大禹合天下民力,十三年全力疏導,大河入海之道已框定大勢,險難中段業已明白如畫,河決之患已是百不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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