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了沒幾步,一名貼身親隨迎面訕訕問道︰「大王,東獫狁那邊把他們的公主送了過來,人已在營外,要不要送入偏帳?還是……」
郅于躇躊了一番,終于狠了狠心,跺一跺腳,一揮手道︰「送入偏帳吧!」
金兀都與側妃胡折騰一番,便披上一件絨毛足有三寸的白狐裘,精神抖擻地坐在燎爐旁開始用餐。正值四十余歲的壯年,每飯必大吞一只肥羊腿六張厚胡餅三升馬***酒。今日與草原諸部盟會順當,金兀都分外舒心,興沖沖將專職侍飯的胡女擁入懷中折騰一番而後不亦樂乎開吃。
「大王,公主車駕已送入無終王帳!」親隨急匆匆進帳稟報。
當啷一聲大響,肥羊腿砸在了銅鼎蓋上。金兀都一把推開偎在大腿上的胡女,霍然起身大笑不止︰「什麼草原最深情男子,哪有那麼回事?是男人的哪個不想左擁右抱?那麼一個不生養的寡婦,也只有他郅于當個寶!哈哈哈!好,各部齊心,張網以待,靜待獵物入網!」.
茫茫草原,隗多友的五萬邊軍鐵騎甲士剛剛渡過大河。綠色的原野上漫卷著紅色的戰旗,渡口檣桅如林,白帆蔽日。北岸的原野上,周軍鐵騎在交相呼應的牛角號聲中列成了三個巨大的方陣。
中央方陣前的一輛鐵輪戰車上,矗立著一面三丈六尺高的「周」字大 旗。旗下,隗多友乘著一輛特制的大型青銅戰車,一身青銅甲冑,外披紅色繡金斗篷,頭戴長矛盔,手扶車前橫欄而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東面,恍若一尊金裝天神。
戰車右手是護衛北兒,徒步一柄青銅大戟,與車上的隗多友幾乎一般高,儼然一座黑色雲車矗立。戰車左手是淹沒在迎風飛舞的旗林中的諸將士。車後緊跟著一個千騎小方陣,陣前一面戰旗大書一個「隗」字,正是隗多友的前軍護衛方陣。
「起行——」北兒揮旗高喊,隗多友的大型戰車轔轔隆隆地啟動了。身後戰車上的三十六面戰鼓隆隆轟鳴,大河草灘上刀矛並舉,戰馬踏踏,大軍的騎兵方陣跟在千騎小方陣之後,萬仞絕壁般齊刷刷壓過碧綠的草地。
一路上不斷有先行的斥候飛馬回程來稟報︰「孤竹城下其余部族之王已散去,只余東獫狁部的近十萬人眾。」
「再探!」
「將軍,看來這個新湊合成的草原聯盟也不過是烏合之眾,一听說我邊軍出征,頓時作鳥獸散。只余下金兀都那個老不死在強撐著。」北兒樂得合不攏嘴。
「大戰之前,切不可輕敵。」隗多友嘴上申斥著,其內心也深以為是。在他心里,早已認定金兀都這個獫狁右相只善陰謀詭計,至于在戰場上真刀真槍的拼殺,斷不是此人之長。
隗多友這些年,雖然先有漆之戰揚名天下,後組建邊軍逼迫獫狁一分為二,但究竟只是在西北角打的局部戰爭,並未真正使天下尤其是中原地區領略到他作為將帥的統兵作戰能力。而軍隊,尤其是周王朝的軍隊絕對是天下最論資排輩的地方。
至今,西六師那些浴血殺出來的姬姓高爵悍將們,都對他的捋升以及獨當一面頗有微詞,動不動就拿他的出身來說事。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總是掛在嘴上,令他不勝其煩,更怕連累了主政的召伯虎。此戰,若能一舉解了孤竹之圍,滅了東獫狁,洗刷天子之恥,定能從此教那些人閉嘴。
多友信心滿滿,卻不知孤竹城下,老謀深算的金兀都正在為自己的到來織就一張大網。
林胡王,東胡王,密支王,樓煩王,以及新收的女婿無終王郅于正在金兀都的王帳內開會,每個人都是一臉的匪夷所思,听得一頭霧水。
「我沒听錯吧?盟主要我等退兵一百里之外,隱密駐營?」直率的密支王首先發問︰「盟主是要把孤竹城雙手奉上給隗多友嗎?」
「豈止是孤竹城,便是本王麾下這幾萬人眾,怕是也要奉送給他隗多友。」金兀都嘿嘿一笑︰「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若下的本錢不夠大,以隗多友之才具能力,又豈會上當?」
「雖如此,但盟主此計,還是頗多險招。」一向謹慎的樓煩王皺著眉頭問道︰「不說別的,若是衛國那邊出兵前來解救,咱們該當如何?」
「樓煩王多慮了!」金兀都淡淡一笑︰「若是本王沒有後手,又怎敢邀諸位前來相商?」
「後手?莫非盟主在衛國也埋有棋子?」眾人十分驚愕。都說東獫狁王金兀都,為人狡詐多思,卻沒想到竟能把手伸得那麼長?
「不可說,不可說也。」金兀都哈哈大笑,舉爵相邀道︰「來,咱們滿飲一爵,定教那隗多友有來無回!」
金兀都的數萬人馬在孤竹城外扎成了遙相呼應的犄角之勢︰三萬精騎馬扎城外呂梁山東麓,深溝高壘,在外圍阻擊周軍;另有五萬大軍則駐扎在孤竹東北位置的汾水南岸,背靠呂梁山,前臨汾水河谷,可從側後隨時向西向南馳奔救援。兩方相互距離不過十里,大軍瞬息即至,策應極是快捷。
隗多友率領邊軍兵臨汾水,前軍卻停止了推進。前軍斥侯飛馬來報︰「孤竹陣勢異常,前將軍請令緩攻!」
隗多友頓時愣怔,催馬來到前軍大旗之下,卻見大軍在山下已經展開陣形,剛剛提拔為前軍主將的北兒正帶著十幾員大將在山頭瞭望。
隗多友飛馬上山,身形與聲音一齊落下︰「北兒,有何異常?」
「將軍請看。」北兒一拱手,將隗多友請到最突出的山岩上。
隗多友遙遙望去,但見孤竹城頭旗甲鮮明,應當是知曉自己的邊軍前來支援解圍,受到了鼓舞。城南的東獫狁大營亦是旌旗獵獵戰馬嘶鳴,河谷地帶更是大營連綿不斷。隗多友身經百戰,通曉兵家,自然看出了其中奧妙,不禁皺眉道︰「莫非我攻任何一處,必遭兩面夾擊?」
北兒答道︰「正是。我若先取山麓,必遭河谷大軍伏擊;我若直取河谷,則山麓之軍必然從背後掩殺。而孤竹城內守軍堅守月余,已是強弩之末,絕難引以為援。目下不能貿然攻敵,需得一個萬全打法。」北兒雖年輕,但打仗卻從來不魯莽從事,這也是隗多友破例擢升他的原因。
隗多友走到山岩邊佇立良久,如一尊石雕般凝目遙望,對身後的紛紜議論聲置若罔聞。忽地轉身大步走了過來︰「諸位,二營雖成犄角之勢,但可一鼓而下之。」
「末將等听候將軍調遣。」眾將齊聲一呼。
「諸位請看,」隗多友指著遙遙可見的茫茫軍營與城堡,「敵軍兩營雖互成照應之勢,然卻有兩道縫隙︰孤竹城與山麓軍營之間有一道流入汾水的小河,河谷狹窄險峻;汾水東北雙巒競舉,其峽谷為東獫狁大軍救援山麓軍營的最近通道。所以咱們要兵分三路,兩面開打。」
眾將一陣愕然沉默。五萬人馬分作三路作戰,對于擅長奔襲的騎兵而言,顯然是一場頭緒繁多的高難大戰。但凡將領,打仗最喜歡軍令簡單明確頭緒少,若遇謀略之戰,則必須有高明的統帥全盤調度,領軍大將也需要用心掌控,否則很容易變成一場自相掣肘的混戰。
似乎看出了眾將的顧慮,隗多友很有把握地說道︰「第一路︰三萬鐵甲步軍開出雙巒峽谷,列陣阻截東獫狁大軍;第二路︰五千精兵從雙巒峽谷繞道呂梁山之後,夜襲山麓敵軍;第三路︰兩萬五千精銳鐵騎在山前原野上嚴陣以待,當敵軍混亂擁出大營時,便在曠野展開截殺。此戰並無繁復關節,要害在于同時發起,攻殺猛烈,不給敵人以喘息之機。」
「將軍的意思是,」北兒目光灼灼︰「只要我軍準時到位,同時發起,剩下便是全力攻殺?」
「所言極是,除此無他。」隗多友脆捷利落。
一言落點,眾將齊向隗多友投來敬佩的目光,異口同聲一嗓子︰「將軍明斷!」
北兒向隗多友深深一躬,慨然挺胸道︰「請命將軍︰北兒願自率本部五千人,夜襲山麓敵軍。」
「好,天意也!」隗多友轉身對著中軍司馬一揮手︰「傳令三軍扎營造飯,開掘壕溝設置鹿砦,聚將幕府大帳!」連珠發令,顯然是成竹在胸了。
一陣悠揚的牛角號聲,邊軍在孤竹以西十里之外扎下了連綿大營,一片緊張忙碌中炊煙裊裊升起,向著東獫狁大營彌漫了過去。幕府大帳中,隗多友與十多個將軍秘密商討了一個多時辰,終于將各種細節一一穩妥落實,暮色時分大軍開始了隱秘的移動。
臨時署領孤竹防務的伯顏終于松了一口氣。
孤竹不過一座小城,能打仗的將軍就那麼兩三個,且都在守城之戰中不是戰死,便是重傷,否則城防重任也不會落到自己這個外來戶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