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 中(2)

從最重要的問題開始。

一滴緩慢凝聚的汗珠終于從眼睫上滴落時,泰瑞成功地眨了一下眼楮。

很好——即使除此之外,他依舊動彈不得,但他並不是完全失去了自主行動的能力。

以及,無論如何,他還活著……他還能呼吸。

他的心跳沉重而緩慢,一聲聲撞擊在耳邊,隨之涌動的血流卻仿佛逐漸冰冷,又在冷到極致時仿佛開始燃燒,燒得他覺得下一刻就要化為灰燼。

如果被冰龍的吐息凍成冰雕,在徹底失去生命之前,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

想到伊斯,法師短暫地期待了一下那家伙能發現他們,盡快把他們從這鬼地方弄出來,然後又立刻把這個念頭逐出腦海。

在任何困境之中,首先,得靠自己,而不是指望他人的幫助——在學院里,在他們成長到有足夠的能力出去行動之前,老師們就會一遍遍如此告誡他們。

他們當然不會輕易放棄陷入危險之中的同伴,但「孤舟」里幸存的人實在不多,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考慮一次救援可能導致的犧牲,不得不計算那犧牲值不值得。

這讓學院里出來的每一個學生都極其獨立……而那時所學到的一切,在記憶里昔日親友的面目都漸漸模糊的現在,依然影響著他。

呼吸停止之前,不要放棄努力……和希望。

哪怕到了最後一刻,全然無能無力的時候,也說不定會有點令人驚喜的小小的運氣,像火星般燃起。

他安慰著自己,僵硬地轉動眼珠。視線有一小半被正好站在他左側的瓦提埃所遮蔽——即使是「少年」模樣的機器人也沒比他矮幾分。

而他看不出機器人此刻是否還有行動,或思考的能力。

它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可以讓他做出判斷。

但事實上,離他最近的並不是瓦提埃,而是……

一個納登人。

一個女性,後腦勺對著他,會像蛇一樣蠕動的滿頭長發靜止在半空,反而更加猙獰而詭異。

它們差一點就能戳進他的眼楮里。

而更遠的地方,是更多的納登人。

他們的時間凍結在了某一刻……或許,就在他們以為自己終于能獲得自由的那一刻。

調試機器的時候泰瑞能听到伊斯他們的聲音,他覺得諾威的猜測並沒有錯,這些納登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至少,他們以為自己知道。

但無論與他們「合作」的是誰,他們多半是被騙了。

他們或許月兌離了機器人的「保護」,卻陷入了更加悲慘的境地——他們被封在了這一個「瞬間」。

像琥珀里小小的螞蟻,他們被封在了一個靜止的時間里。這一方世界,事實上只是從永遠流動的時間里剪下來的一點小小的碎片……至少他最初是這麼以為的。

學院針對「時間」做過各種實驗,也有許多想法空有理論卻無法實現,作為其中的優等生,泰瑞知道關于「時間」的無數種可能,也知道當時間被從中切出這樣薄薄的一片,身在其中的人會是怎樣一種狀況。

因為時間不會流動,或者只有極短的一瞬,所以他們的時間也會隨之凝固,他們的生命和意識或許能堅持更久一點,但很快也會凝固,或不斷循環于這極短的一刻。

那不算死亡,只要這一片「時間」永遠不被打破,他們甚至是永生不死的,就像被困在冰城里的那些人一樣……可這也實在不算活著。

意志力越強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反而越容易崩潰,因為他們的意識能夠跳月兌于時間之上,而結果就是……大概,像是感覺自己的靈魂被困在了已經死去的身體里。

「放空意識,不要掙扎,不要反抗,隨波逐流,就當自己打了個盹兒,又打了個盹兒……在這種時候,或許反而能堅持更長的時間……或許還能有逃月兌的機會。」

當時,作為老師的埃德是這麼說的︰「但同時,在靈魂深處,你必須要牢牢地抓住點什麼,抓住點讓你能夠確定自己還存在的東西,必須保持那麼一點清醒,這樣,在機會來臨時,你才能抓住。」

當初听的時候泰瑞就覺得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誰能做到一邊打盹兒一邊清醒,一邊忘記自我一邊抓住自我?靈魂分裂嗎?

但據說,埃德做到過。

所以……他應該,也可以吧?

何況,現在的情況似乎還沒有那麼糟糕,因為他的汗珠還能滴下,他的眼楮還能眨動,他的時間並不是在短暫的一瞬里反復循環,而是在極其緩慢地持續,即使它會在某一個點上開始循環,留給他的時間也更多了一些。

他更有可能是在一個時間被拉長的「片段」里,而他習慣地為自己準備的各種保護性法術,或許也成功地讓他比其他人多了一點「可能」。

垂下雙眼時,他甚至能看到胸口的生命石透出像他的心跳一樣緩慢的、閃爍的光芒,微弱卻令人安心。

而他的意識,在最初的慌亂過後,也已經恢復了冷靜。

一個戰士在這種時候或許會覺得更加無力,可他是個法師,他有好幾個不需要念出咒語,也不需要任何材料和手勢配合就能施放的法術……雖然他目前還沒有想到該怎麼用。

畢竟,一發飛彈應該是轟不開這個空間的。

或者,他可以先給自己來一發加速,這應該能讓他以正常的速度做一些簡單的事,但這其中也存在極大的危險——他與這個空間不同的時間流速,會瞬間將他撕裂,碎得連渣都不剩。

有必要冒這個險嗎?

他覺得自己的思維速度似乎也變慢了許多,這讓他不自覺地急躁起來,直到他無意識地游移的視線,正正地撞上了另一道視線。

那種近乎實質的踫撞讓他腦子一暈,甚至感覺到一陣極其猛烈的、像是頭蓋骨被人撬開般的劇痛。

他感覺自己都不由自主地張了嘴,卻叫不出聲。

然而在這一陣劇痛之中,卻也有某種可能撞進了他的腦子里。

痛到眼前發黑的那一陣兒過去之後,他急急地睜大了眼楮,看向那個他之前並沒有特別留意到的納登人。

那同樣是個女性,看起來還很年輕,並不像大多數女性那樣披散著頭發,而是用一根十分醒目的紫紅色發帶將頭發全部束在頭頂,還打了一個頗有些夸張的蝴蝶結。

她的身體微微有些扭曲,看起來像是準備向後轉身,卻還沒能轉過去,臉上是一種奇異的、混合著驚喜與不安的神情。

那樣的神情能在許多納登人臉上找到——至少是泰瑞能看到的那些。而此刻,他也看不出她的視線有什麼特別,仿佛剛才「撞」上他的是別的什麼東西……可仔細觀察,盡管她的神情凝固不變,她的眼珠卻確確實實像他一樣,正在艱難地、緩慢地轉動。

——她也還有自己的意識!

不由自主的興奮之後,泰瑞反應過來,這其實並不奇怪。納登人,尤其是女性,原本就擁有強大的精神力,即使沒有法術的幫助,還能夠正常思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麼,其他納登人呢?

如果他們的意識能夠連接在一起,如果他們被困在這里的那一刻正處于連接狀態,或者他們此刻仍能連接,他們的精神力會變得更加強大,甚至有可能破開眼前的困局。

這毫無疑問是他絕對要抓住的機會!

剛才的踫撞,或許就是對方的精神力撞上了他的,但看起來,對方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她的視線已經轉向了其他方向。

他得跟他們搭上線,他對時間的許多知識或許能幫上忙……但在他們眼里,他大概是個令人厭惡的機器人。

一個會被他們理所當然地排除在外的敵人。

他要怎樣才能加入其中,而不被他們驅逐或干脆碾碎?

當然,他可以來一發足夠顯眼的法術來引起他們的注意,然後想辦法表明他的來意……或者至少表明他毫無惡意甚至可以幫忙。但他的意識並不能像伊斯那樣月兌離身體而存在,他要如何與他們溝通?

讓他們進入自己的意識嗎?這顯然不是個好主意。

最好的方法,是他能夠不被察覺地加入他們的「網絡」之中,稍稍了解一下情況……如果達里埃爾在這里,說不定還真能做到。

焦躁像條抽風的蟲一樣在他腦子里胡亂地鑽來鑽去,沒有什麼比明明看到了機會卻無力抓住更令人懊惱。

但幸運的是,「集中精神」對一個法師來說幾乎是本能。

他其實,未必不能嘗試一下,像達里埃爾曾經說過的那樣——

「偷偷伸出一根小小的觸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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