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吳紅菱的聲音。
花想容一听見這個聲音,猛的站了起來,對蕭子讓說了一句︰「你先躲一下。」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下意識的說出這句話,但是吳紅菱來了,她就是挺不開心的。
她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開心,但是她每次發現吳紅菱看見蕭子讓都是那個反應,她就很不開心。
蕭子讓眉眼含笑,只說了一句︰「好。」
然後,他們二人分頭行動,蕭子讓去躲了起來,花想容去開門。
花想容開了門,看見吳紅菱站在一旁,讓她的丫鬟來敲門,她則站在一旁喊話,而文漸正站在不遠處,臉上有些許迷茫。
吳紅菱見門開了,正準備莞爾一笑,就看見花想容直接忽視她,走到文漸跟前,問了一句︰「怎麼了?」
文漸還是有些迷茫︰「我不知道啊,回來就看見她在叫門了……」
與她初見時,他只是個擦皮鞋的平凡人。
她下黃包車時,被路人踩了一腳,那人道聲歉就走了,她並未深究,來到了他的攤前,一笑,道︰「先生,做生意嗎?」
她笑得明亮,粉色的洋裙高跟的皮鞋,束著馬尾讓人一看就覺得清爽。
他第一次給她擦鞋時,擦得很仔細,粉色的皮鞋反身射出他明亮的眼眸,她給他錢時,向他鞠了一躬,說︰「謝謝。」
這在她眼里再平常不過的舉動,卻在他心中扎了根。
她離去時,他開口叫住了她:「小姐。」
她轉身,卻听他小心道:「你……還會來嗎?」
她莞爾一笑,答他:「會的。」
再次轉身離去,高跟鞋發出「咚咚」的響聲,像是踩在誰的心底,響一次,就動一次,
這一年是民國十年,他和她第一次相遇,是在湖北武漢。
她沒有違背她的承諾,凡是路過這里,都會讓他擦鞋。他給她擦的鞋最是一絲不苟,每到這個時候都是他心里最幸福的時候,在這里受的所有苦,似乎都在這一刻煙確雲散了。
如此有半年,這半年里,他都快忘了他來這里的初衷。
那天,他對她說:「小姐,不用錢了。」
她只是笑著,把錢遞過去,說:「拿著,你不要,那我以後便不來了。」
他無奈,只得收下,她笑了笑,轉身走了。
他再次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久久移不開眼楮。旁邊一個賣風車的小伙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跟你很熟?」
他望看手里的大洋,嘴角彎起好看的孤度:「算是吧。」
小伙子一臉羨慕的表情,說︰「好福氣啊兄弟,這可是北洋軍閥吳佩孚的嫡系部將張軍華唯一的千金啊,能跟在她身邊做事,也是個好去處。不過話說,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後面的話他再沒听進去了,腦里回響著,她是北洋軍閥張軍華唯一的千金。
他手握成拳,緊抓著她給他的大洋,轉身對著小伙淡聲道:「先走了。」
小伙詫異:「才過晌午,收那麼早?」
他「嗯」了一聲,倉皇逃離。
她半個月後再來時,不見他,詢問旁邊一個賣風車的小伙子︰「大哥,這兒原先擦鞋的人呢?」
小伙子邊賣風車邊答她:「他呀,不知道,半月沒見人了,可能是回老家了吧,听說他親戚死了,走得匆忙,沒留下什麼交待。」
小伙子見她愣了愣,覺得奇怪,收好錢後問她︰「小姐?」
她回過神,道:「沒事,那您可知,他祖籍哪里?」
小伙子又答;「听說他是浙江那邊的,嘉興還是紹興,記不清了。小姐找他可有什麼要緊事?」
她一笑,答道:「沒有,就是喜歡他給我擦鞋,總是很干淨。」
小伙子應和道︰「那是,也是個老實人啊。哎,小姐,買個風車?」
她愣,一會兒,笑道︰「嗯,好。」
再一次見到她,是民國十九年,在江西瑞金。
十月二七日,他二十七歲生日那天。
猶記得與她初見日時,他才十九歲,不知不覺,已過八年。
八年,他未娶,她未嫁。
她加入了共產]黨,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蔣介石發動第三次國剿時,日本制造九一八事變。第三次圍剿失敗,他被俘虜。
她將馬尾盤起,粉色的洋裙變成了深綠色的軍裝。
可他還是沒變。
他坐,她站,她看他的眼神平靜如水,他抬頭與她對視。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他想,就這樣者著她,等時光終老,倒也不錯。
她一步步走近,用以前般的語氣問他:「你,愛這個國家嗎?」
他垂下眼,不答話。
她蹲,似三年前般輕撫他的臉頰︰「日本侵華,蔣介石不打日本人,卻想著消滅我們共產]黨。這樣的上司,你也還願意為他效命嗎?」
他仍不答話,她只繼續說:「我想去東北,你陪我嗎?」
听見這句話,他終于再次始眸,看著她,堅決地說︰「不,你不能去,那里很危險。」
「危險?」她笑了,「那這里呢?安全嗎?組織上決定抗日,現在卻要反圍剿月兌不開身來。難道對你們國民黨來說,消滅我們就那麼重要?比這個國家的安危還重要?」她的話句句如刀,戳著他的心口。
她看著他的眼楮,字字清析︰「三年前,你殺了那了多共]產黨,還沒殺夠嗎?」她把槍放在他手上,對準自己的心口,緊緊按住他的手,繼續看著他,說,「我也是共]產黨,那你殺了我。」
她的手按在他的食指上,一分一寸緩緩扣動板機,他把槍猛的甩開,槍口偏轉,子彈打到了牆上。
他對她道︰「若你執意要去,那我便陪你。」
她笑了,似他初見她那般無邪的笑,她道:「我知道你會的。」她頓了會兒,低下眼,繼續道,「謝謝你。」
她離開時,他看著她,又是她的背影。
他對著那背影問道︰「你還恨我嗎?」
她頓在原地,眼底忽的濕潤了,鼻子酸酸的,她緊緊咬住嘴唇,避免自己發出任何聲音。
好一會兒,她才答他︰「你活著來見我,我就告訴你。」
他眼里浸滿淚,哽咽地回答了一聲︰「好。」
她走了。
那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對活,那是他留給他最後的背影。
第四次圍剿期間,來放他走的是當初那個男人。
男人笑著伸出手,說︰「周軍長,別來無恙啊。」他瞥了他一眼,問他︰「她呢?」
男人放下手,不曾介意,說︰「張小姐?為去東北做準備。」
他抬頭看著男人,問他︰「你就真的,放心讓她去那里?」
男人不假思索︰「我會陪她一起去,我會護著她。」
他最後對他說︰「記住你的話,照顧好她。若她少了一根頭發,我做鬼也會回來找你。」
她在深處親眼看著他離開,男人站在她身邊,道︰「想哭就哭吧。」
她的目光隨著他,與身邊的人道︰「一直以來,都是他看著我離開。終于有一次,是我看著他走了。」
一直到看不見了,男人才對她道:「下一步行動。」
她錯愕︰「他去了東北,計劃不是,成功了嗎?怎麼還有下一步行動?」
男人沖她一笑,又道︰「你,要去東北嗎?」
她轉過去,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目先堅定︰「當然,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騙他的。」
「那就一起去吧。」男人低頭輕笑︰「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也不是騙他的。」
「張同志.你準備好了嗎?」
國民二十七年春,她獨自一人去了紹興。
他的家鄉。
早年張軍華入浙江時,也就是民國三年,吳佩孚急需獲得在浙江的勢力,駐守紹興的是一二七旅的旅長周重興,是他的父親。
周重興不屑于結交北洋軍閥,諷刺張軍華,張軍華以此為借口,發兵攻打紹興。二一七旅孤軍奮戰,上層派援軍被阻,不久後,紹興攻破,周重興被滅滿門。
周重興的父親,也就是他的爺爺,在紹興極其德高望重,托人將他與他母親帶出去,他的母親在去上海的途中染病身亡,他只身一人來到武漢,是為了報仇。
他十三歲被她父親弄得家破人亡,二十三歲,他把她弄得家破人亡。
他非凡的氣質與軍—事才華,也並不是與生俱來的。
她站在城門口,看著紹興二字,心情久不能平靜。
「張小姐,」背後的聲青成熟穩重,帶著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猛地轉過身,身後的人笑著︰「好久不見了。」
是那個賣風車的小伙子,不,不是小伙子了,或許該喚他一聲——
李先生。
李先生沒死,她以為是李先生從他手里逃出來的,可李先生卻笑著說︰「不,他根本就沒打算殺我。
「十二年前,他抓到我的時候,我與他說了三年之前的事情,他放過我的條件是,看好一個人。」
他身著整齊的深黃色軍裝,看著還是小伙子的李先生。
小伙子和他,一個站著,一個坐著。
他開口打破沉寂︰「為什麼是你?」
小伙子很從容自然地走到他對面的沙發上坐下,笑著說︰「為什麼不能是我?」
四年前,他離開後,她還是每月都來尋他,但每月都失望而歸。張軍華只有這一個女兒,注意到她這一舉動便找人跟蹤她。
張軍華把小伙綁來後,給了他兩個選擇,死,或者成為張家密探。
毫無疑問,小伙選擇了第二個。張軍華給小伙的任務是保護她周身安全。自小伙為最後一個,張軍華安排了四個人在她身邊。他待在張公館時殺了兩個,留下兩個,目的與張軍華一樣。留下這兩個人的原因也一樣,他們愛她,會保護好她。
除小伙以外的另一個,就是帶她入了共—產黨的那個男人。
小伙子最初與她搭話,不過想多賣幾個風車,誰知改變了他的一生。
說到四年前,他低下眼眸,不知在想什麼。
十二年後,她听著之前的事,仍是低下眼眸。
李先生遞給她杯茶,說︰「挺不錯的茶,嘗一口吧。」
她始頭,笑︰「看來你過得還是不錯的。」
李先生也笑︰「是啊,娶了妻,生了女兒,才算是知道了張軍華當年為何冒死也要來救你。」
她低下頭,茶水冒著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
李先生對她道︰「帶你見個人吧。」
這個人是張軍華。
他最終沒有殺了張軍華,畢竟這是她父親。
他舉起槍,打中的卻是他的另一個膝蓋。
張軍華跪在地上,抬頭忍痛看著他,什麼都沒說。
他蹲下,對地上的人道︰「她,已經是我的人了,你若不安分,我難保不會做出點什麼。」
他轉身離去時,張軍華沖他咆哮︰「殺了我,你殺了我啊!」
「我不殺你,並不代表我原涼你,」他頓了頓,低眸,聲音哽咽︰「我不想讓她恨我,是你張軍華對不起我周家,你若真有一絲愧疚,你就給我好好活著。」
張軍華並不想殺他滿門,可他也只是吳佩俘的部將。吳佩俘為絕後患下令斬草除根,他不過是下了殺手的人。
他用張華軍的女兒來威脅威他,他只有這一個女兒,他不可能不在乎。
他把張軍華囚禁在紹興,讓李先生保護他的安全。他沒有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他要防止北洋軍閥的復闢,卻讓她在謊言中活了十二年,讓她恨了他十二年。
她伏在張軍華的腿上,一遍遍的叫著父親,.張軍華模著她的頭,像小時候一樣。
她偏過頭,淚濕了一大片。失而復得的喜悅?過猶不及的後海?
又好像都不是,她只是想他了,很想很想。
她最後去的地方,是李先生為他在紹興搭的衣冠冢。
他是死在戰場上,尸骨無存。
她輕撫著墓碑,就像多年前輕撫他的臉龐。
一個人成熟的表現,就是本該哭該鬧,卻又不言不語地微笑。
她閉上眼,淚水從眼角滑落,流到嘴里,味道苦澀。
她憶起他問她:「你恨我嗎?」
恨嗎?
也許從來就沒恨過。
她就這樣靠在碑旁,手里握著他給她的玉墜。
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一如他十三年前站在張家門口等她回來一樣。
次日,她離開紹興。
不久後,南京失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