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十二章 蹈死不顧

「當然,此子願意當這義士,我和老大人,都不會吝嗇。」

「別的不說,撫恤肯定豐厚,他不是還有個弟弟麼,也斷少不了一個前程!」

「進士難說,舉人總有,也算光大門楣了。」

「這其實是給吳家一個機會,看他能不能把握了。」

高潛很隨意一說,已將一家人的命運安排得明明白白。

或者是一家人一起死,還死得無聲無息,無人為其做主。

或者自己赴死,不僅能得一個義士的好名聲,死得轟轟烈烈,還能讓家人因此受益,不至于如現在這樣,連飽月復都勉強。

「原來如此!」

齊化山剛才覺得自己處在這個位置時,是斷然不會甘願赴死。

但听了高潛的話,仔細思量,突然想起了郡內那個神捕,此人出身低,雖然肯拼命,多次建功,連獲刑部四次嘉獎,可死于巡查時,已經年過四十,只是個副捕頭,連個最低的官身都沒有。

同樣是死,死的連這個吳委都不如呢!

舉人,想入官,就是九品,可以當到七品縣令,是神捕拼三輩子都難獲得的殊榮。

齊化山細細商量,又覺得,這兩選擇從一開始其實就只是一個,但凡是不那麼蠢的人,都知道該選哪一樣。

「我是犯蠢了!」

齊化山覺得自己剛才的確是有點湖涂了,看一眼高潛,不由得心里一寒,只覺得自己挨著的哪里是什麼人?

分明就是個怪物!

「官場老爺們,就是這樣麼?」齊化山並不是善人,能公門吃飯,誰都難是,特別是捕頭。

縣里郡里,明里暗里,都是由他來執行,手上自然有不少人命。

可跟這樣的怪物相比,自認為不算好人的他,都覺得格外良善了。

齊化山收回思緒,目光重新落回到宅院門,發現木門已敲開了,僕人徑直走了過去,將書信遞給了里面開門的人。

重新被關上的門里,哭聲驟然一停,很快再次起來,這次比剛才哭得還要更多了幾分。

特別是女人的泣聲,聲聲入耳,充滿了絕望。

高潛听了,倒顯得挺沉穩,只是安靜等著。

「大人果然好養氣,卑職真的是佩服到心里去了。」

齊化山心里不太安穩,說不出的難受,卻也只能壓下紛亂思緒,死死盯著那扇破敗的木門,感嘆著說。

這是真心話,他服了。

哪怕是心里,都不敢有絲毫爭鋒的想法了。

「這,其實不是我的謀略。」高潛是听出他的真心,回頭暗中轉臉看了看齊化山,嘆了口氣說︰「我要是有這格局,哪怕不是科舉出身,憑我出身和家世,也不至于才是主薄!」

他頓了一下,一陣夜風掠過,想起第一次接到了信的時光,遍身寒透,不比齊化山好多少。

齊化山低頭思忖,已經有所悟︰「原來是老大人的方略,果然是朝堂上的人,與我們不一樣……」

齊化山是心滿意足了,高潛卻身上竟還是泛起一股寒意,昂首看天,苦笑一下,這樣的格局,洞察到漠然的程度,就算是老大人,怕也不行。

是誰在撥動棋子,他是不敢深思下去了。

因著是在牛車里,並無計時,也不知道過去多久,齊化山等得有些不耐煩了,高潛依舊閉目等著,並不讓僕人去催。

「生死事大,總得給人一點時間。」

這時,高潛似乎還有些溫情,使得齊化山真有點不懂大人們的心態了——你都逼人去死了,還這樣矯情?

高潛噗嗤一笑,閉上眼,所以說齊化山上不去,真的是只有自己本人的原因了。

過去了良久,那扇破敗的木門才再次被人打開。

一個穿著粗布藍衣的少年從里面出來,他的身形有些偏瘦,容貌只能算是不丑,衣服並非短打,已漿洗得發白了,這樣的書生袍穿在身上,讓這少年的臉色越發顯得蒼白。

少年書生一出來,目光就落在了停在門口的牛車上。

已是回到牛車前面的僕人,只是遞信的人,牛車車廂里坐著的人,才可能是那個可以與之交談一下事情的主事之人。

所以少年書生徑直走了過來,來到牛車窗邊時,正看到掀開車簾向外望的人。

站在外面,能看清里面坐著兩人。

少年書生抿著唇,冷冷看著牛車里坐著的二人。

如果目光能殺人,怕是坐在里面的兩人都要被捅得死去活來,不死個幾次都對不起這種隱含恨意的目光了。

齊化山忍不住皺了下眉,正要開口時,少年書生開口了。

這少年的聲音有些沙啞,听著並不悅耳,還刻意壓低著音量,像是擔心被院子里的人听到。

「我可以去。」書生已經壓抑著哽咽說︰「但是你們得照顧我母親和弟弟。」

「聰明!」

顯然,這少年並不在意牛車里坐著的二人到底誰才說了算,他只知道,他必須要答應對方的要求,否則後果不是他家能承受的。

齊化山沒有第一時間想明白的事,這少年書生卻已很快就想明白了。

高潛頜首,可惜了,這是一個明顯很聰慧有著潛力的年輕人。

如果不是遇到了這件事,在不久的將來未必就不能通過科舉出人頭地。

這種聰慧跟隱忍,就不是這個年齡的人能普遍擁有的特質。

但這樣的一個人,卻也更適合去做這個讓天下人為之惋惜的義士了。

高潛心里想著這些,臉上露出了欣賞的笑容,開口對牛車外少年書生說︰「這個當然,你是康慨就義的義士,別說老大人,就是官府也會照顧,三代忠烈啊!」

最後的「三代忠烈」四個字,帶著感慨,可落在這少年書生的耳朵里,卻只覺得無比嘲諷。

他其實比高潛以為的還要更聰慧一些,高潛認為他想到了的事,他想到了。

高潛不認為他能想到的事,其實這少年書生也隱隱有所猜測了。

也正因為如此,才更讓他覺得,三代忠烈這幾個字,听著是這樣的刺耳,這樣的可笑!

偏偏,為了母親和弟弟,他不得不繼續忍耐,更要為對方做事,去做這個令他覺得分外可笑的義士!

這在少年書生看來,是十分不義的一件事,可為了僅剩的兩個家人,他不得不做。

少年是多余的一句話都不想與牛車里的人說,沉默著听完,轉身就走。

看著此子懷恨又不得不去死的樣子,高潛沉默片刻後,突然仰天大笑了起來。

這笑聲來得太突然,將一旁的齊化山都給驚了下。

在齊化山的驚恐注視下,高潛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

「而吳委生于鄉野之間,年方童生,尚不得郡縣之養,然憑《詩》、《書》之訓,卒以發憤一擊,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

看看!

這就是權利!

權之滋味,就在此處!

別說是叫你當反賊,就是叫你當忠烈,你就不得不當!

要不是這樣,自己豈會在這處,老大人豈會在退仕後,還當這馬前卒,就連天家這對爺孫,不也是「不得不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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