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九章︰兩生之術

帝仲微微扭頭,蕭千夜正低著頭輕抱著雲瀟,輕輕拍著她的後背,仿佛是在哄一個昏睡的孩子,而雲瀟的情緒也由最初的激動不安慢慢恢復平靜,誰也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分鐘時間里,那根貫穿著三人的金線在她的腦子里悄然改變了些什麼,直到她無意識的呼出一口氣,手指終于松開了緊握著的胳膊。

火光逐漸湮滅,余溫讓湖底水汽氤氳,那只手將他皮膚抓的青紫,露出一道道觸目的血色指痕,似乎是將畢生的愛與不舍都留在了臨別一刻。

那是上天界的兩生術,是將屬于帝仲和蕭千夜的記憶全部抹去,並以虛構的術法重新改寫,金線會引導著新的記憶,隨著環境的變化與之融合,為她編織一個完全虛假的過去。

但誰也不知道,取代這一份記憶的東西究竟會是什麼。

只有斬斷羈絆和緣分,墜落的紅星才不會再回歸他的星位圖,星辰的軌跡終將沿著未知的方向獨自前行,只是他忽然有種奇怪的迷茫,如果有一個特別重要的人在生命里消失了,難道真的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嗎?

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男人真正決定放手,竟然會是這般徹底和堅定,沒有任何的言語交流,他們之間只是一個目光的交錯就清楚的洞察了對方的內心,然後毫不猶豫的做出了一模一樣的舉動。

蕭千夜終于抬起頭,眼神空洞如死,月兌口問道︰「多久……這個術法能在她身上維持多久?」

這個問題讓帝仲也沉默了好久,神色閃爍的避開了他鋒芒的目光,半晌才道︰「我沒有親自試過,但是據我所知,兩生術不僅僅是遺忘,而是會改寫過去,以虛構記憶開啟全新的未來,因術法前後會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所以才被稱之為‘兩生’,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從術法中恢復失去的記憶,不過也有一種說法,說是當施術者死去,兩生術就會自行消散,可惜此法是上天界獨有,而上天界唯一死去的人是我,但我一貫不喜歡篡改消除他人的記憶,至今也從未用過,所以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更何況她身上的兩生術,最終的力量根源是出自于你,術法能維持多久,多半要看你。」

蕭千夜一動不動的看著他,那樣的眼神讓帝仲感到由衷的不適,是在一瞬間的悲涼之後反而露出了狂喜︰「也就是說……只有我死去的時候,她才會重新想起來,是嗎?」

帝仲沒有回話,很明顯的看到蕭千夜松了一口氣,他抵著雲瀟的額頭,喃喃自語︰「那就好,那就好……」

是的,只要忘了他,她就是浮世嶼自由自在的皇鳥,她有著更加廣闊的天空可以無拘無束的遨游,再也不會因他的軟弱和寡斷而受傷。

他甚至非常的後悔,後悔沒有早點走出這一步,他應該在雲瀟踏足飛垣的那一天繼續掩飾少年時期的心動,他應該听從鳳九卿的忠告立刻將她送回昆侖山,他從一開始就該當機立斷的掐滅她所有的幻想,他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啊,就是一個為了權勢地位拋棄了她的人啊!哪怕是北岸城的久別重逢,他都沒有勇氣公開她的存在,不敢讓人洞察他的感情!

他有什麼資格得到這份不顧一切的愛,有什麼資格得到她奮不顧身的拯救?

他寧可徹底的放棄她,親手抹去自己存在過的所有痕跡,也不願意再看到她受到任何的傷害。

在帝仲意外他如此冷靜的同時,他其實也在驚訝帝仲的選擇,九千年的陰差陽錯被奪走的緣分啊,他竟然也毫不猶豫的舍棄了。

想到這些,蕭千夜眼里的光一瞬間散去,當胸膛里的淤血忍不住倒逆而出的時候,他觸電般的跳起來搖搖晃晃的往後栽倒,立刻就咽下幾口洶涌而出的血,但依然有越來越重的血腥味在唇齒間游動,即使他想死死的忍在口中,還是慢慢順著嘴角流成一條細細的線,仿佛是不想再讓雲瀟沾染上任何屬于自己的氣息,他不斷的後退,一步一步的遠離深愛的女子。

帝仲身形微動,直接飄到他身邊一把拽著拖進了水中,他在措手不及間嗆了一口水,但很快就感到水中蘊含著深厚的神力,不僅能呼吸自如,甚至重創的軀體也輕緩了不少,帝仲微微嘆息,明明是在湖水中,聲音卻清晰的傳到他的耳畔︰「瀟兒說的沒錯,你的五髒六腑全部被煌焰擊碎,你本來已經死了,知道為什麼到現在你還活著嗎?」

為什麼能活著?

帝仲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心思,意味深長的提醒︰「為了帶你來終焉之境,她是收回了火種以皇鳥的原身穿越千山萬水,這一路沒有火種相助,可你卻依然活著。」

他下意識的抬手按在自己的心髒上,帝仲看著他的動作,只覺捏住的是自己的心髒。

蕭千夜微微張口,雙瞳都在劇烈的顫抖,自在泣雪高原陷入昏厥之後,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空洞的黑,偶爾會有溫柔的聲音恍若隔世的傳來,可無論他如何努力的想睜開眼楮,重傷的身體都沒有給出任何的回應,這一路有風有雨,仿佛還能感覺到日月在頭頂無聲的交替,但更多的是一直圍繞他的溫暖火焰,讓他的每一寸血肉都浸在清澈的溫泉里。

——「你不會有事的。」

——「我帶你回去。」

——「很快就到了,別急,再等一等。」

他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只是感覺所經歷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被安詳和睦的氣息包圍,像襁褓中的嬰孩,肆無忌憚的熟睡,不會有任何危險能傷害到他。

但在這份安詳之前,他清楚的記得煌焰的刀貫穿胸膛,死灰復燃的力量刺激的他全身鮮血都在沸騰,就在全世界在眼前崩塌之際,他听到一聲清脆的「叮」聲,好似玉石砸落珠盤,那一瞬間他的理智從極度的殺戮中豁然蘇醒,仿佛看到視線的終點出現了一束耀眼到刺目的白光,像是瀕死前的曇花一現,他幾乎看到了自己的靈魂被一只手拉出了身體,指引著他朝那束光芒走去。

帝仲的低語久違的在心底閃過,喚回他失散的神志回歸現實,共存的意識正在如煙如霧的渙散,他甚至已經做好了徹底分別的準備,就在此時,他的眼底看到一抹明媚動人的紅色,雲瀟從遠方踏著火焰飛奔而來,連咄咄逼人的煌焰也被她震懾的往後退去,他只看到兩人在對峙中說了些什麼,但很快就在天旋地轉下失去了意識,再蘇醒就已經身處終焉之境的湖泊中。

「心的碎片,已經和你融為一體。」帝仲淡淡開口,眼里雖有波動,語氣卻沒有絲毫起伏,「自我九千年前身死之後就再未感覺到那份力量的存在,我以為‘心’的碎片一定也分散在你、我以及蕭奕白的身上,直到泣雪高原的惡戰,你主動喚醒了蕭奕白身上的力量,同時讓沉睡的‘心’再次跳動,若非如此,他會被奚輝卷入陣眼永墜無間,你也會被煌焰死灰復燃的力量摧毀身體,徹底死去。」

他抬起手,按在蕭千夜的手上,兩人同時點著心髒的位置,感慨的笑了︰「你獲得了真神的碎片。」

他靜靜的听著,沒有喜悅,也沒有激動,仿佛是在听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根本一點情緒的波動也沒有,開口問的是另一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多久?」

帝仲微微一怔,嘴角浮出一絲苦笑,但他一眼瞥到昏睡中的雲瀟,又覺得蕭千夜一定會問這個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斟酌了一下才理清頭緒,淡淡解釋道,「時至今日我才知道終焉之境位于彼岸的邊緣,不論是尋常人還是上天界,若非天意邀請,定是終其一生無法抵達,可這里是龍神和皇鳥死去的地方,因而當初那位大人重返終焉之境後,特意為他們的後裔留下了特殊的通道用于祭奠,這兩條路雖然也位于‘神祭道’和‘赦生道’中,但只有龍神和皇鳥可以通行。」

他頓了一下,有一剎那的恍惚,倏然回頭望了一眼古代種和自己的死去的身體,無聲笑了——天意嗎?是那小家伙的決心,讓真正的神明產生了惻隱之心,這才悄然放行,讓他穿越雷雲之海進入了終焉之境嗎?

帝仲微微嘆息,平定著胸臆里翻涌的情緒︰「無論從世界的哪一處開啟神祭道,它達到終焉之境的路途都是一百年,但你知道瀟兒花了多少時間嗎?」

「到底……多久?」蕭千夜隱忍著顫抖,語氣也在止不住的壓低。

「她只用了三年。」

他一時回不過神來,恍然覺得是在做夢,帝仲的眼神驟然一變,嚴厲的道︰「火種的特性是不死不滅,但強行催發至極限之後,也會讓她陷入長久的頹勢,若不是她早就做好了一去無歸的準備,此番衰弱要想徹底恢復,她至少要為此付出數千年的代價!可她帶著你不顧一切的燃燒生命,穿越千山萬水,百年的路途她只用了三年,她一步也沒有停下,一秒也沒有休息過,我一直在你牢籠般的身體里看著她,卻束手無策。」

「她應該是能察覺到你身上微妙的變化,可惜你的歷練太淺太淺了,算上間隙里的時間,也不過三百多年罷了,就算得到了‘心’的碎片,短時間不可能融會貫通,冥王煌焰是什麼人?那是數萬年前連我都必須全力以赴的人,死灰復燃的力量反反復復,克制著重生的血肉再度被破壞,如果真的耗費一百年,你的身體撐不到終焉之境就會被摧毀。」

帝仲低頭垂目,一只手始終搭在蕭千夜的心髒上,那種響動清晰而急促,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抬起了頭︰「我曾說過修行之路沒有捷徑,因為我始終希望你能腳踏實地,做一個有擔當、有責任的男人,但是現在的你不可能是煌焰的對手,甚至那條黑龍、那只魔神都能讓你自顧不暇,瀟兒是以火種威脅煌焰才勉強逼退了他,若是他發現今天這一切,你覺得以冥王的性子,浮世嶼……飛垣……會是什麼後果?」

蕭千夜目不轉楮的看著帝仲,仿佛明白了他想要說的話,一字一頓的問道︰「捷徑……是什麼?」

帝仲釋然一笑,反問︰「什麼代價你都能接受嗎?」

他點頭,神思清明。

「好……」帝仲低聲回應,聲音猶如古井中的水,淡然不驚又冷漠如霜,「那我也將不惜一切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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