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踩在泥濘的山坡上,一步一步地向著那個茅屋前行。
他的心情飄忽不定。
忽而像是在小時候他離家出走,然後在外面浪蕩光了金錢之後歸來,行走在回家的道路上,心情總是七上八下,提心吊膽。害怕看見那個人,可是又害怕看不見那個人。
忽而又像是去瞻仰那些深山老林中誰也說不清來歷的神像,它們經歷了不知多少歲月,渾身都布滿了青苔。明明什麼用都沒有,偏偏還做出一副努力的樣子,猙獰地瞪著眼楮。
他的腳步時而快,時而慢。
可是再遠的路途也有走完的時候。
當他站在茅屋的前面,看見屋檐下的木板上,那一具已經用泥巴裹起來,渾身瓖滿了五顏六色的羽毛的身體的時候,他忍不住一下子就沖了上去。
他緊緊地抱著那個泥人,嘴唇如雨點一般落在它的身上。
「父親……我回來了!」
少年離家出走不過只半年的時候,比以往所有的時間都還要短。
他還沒有花光身上的錢,離家時腰上配好的刀都掉落在了江湖中沒有找到,身上挨過的毒打留下的絕對不能讓父親看見的傷都還沒有養好……
但是這些東西,已經沒有人在乎了。
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在乎了。
……
時間像是流水,匆匆地從布拉克山的山腳下流過。
第一片鵝毛白雪從天空中飄落下來的時候,黃石河邊的紡織機上,終于生產出了第一匹亞麻布。
這是月末的最後一天,有些人已經連續工作一個月了,到了休息的時候了。
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邀上自己的伙伴,三三兩兩地圍著白石城轉悠。
鋼鐵廠已經不新鮮了,紡織廠才是他們最喜歡看的。
「這種布,光是模起來就覺得暖和啊!」
「顏色也好看!」
「我的布票都攢著呢,就等著給我家小崽子割兩尺布,做一件暖暖和和的衣裳了。」
在工人的吆喝下,人們排著長隊,輪流經過紡織機,口中議論紛紛。
等他們從紡織工廠里鑽出來,發現前面的人群又往城門的方向走去了。
白石城就是這樣,每一天總會有些新鮮玩意兒出來,如果真是要看稀奇的話,怎麼看也看不夠。
夏天的時候,白石城最稀奇的是那個2噸重的手榴彈,但是現在,那個廣場上堆滿了各種各樣天馬行空的東西,比如長翅膀的車廂啦、從里面塞火藥的火槍啦、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大茶壺啦……
如果真想知道白石城究竟發生了什麼,只需要看這廣場上的殘骸就知道了。
「走,快走!」前面的人突然奔跑了起來。
「怎麼了?」後面的人問到。
「是紅雲!紅雲來了!」前面的人大叫了起來。
這個名字就像是吸水泵一樣,人潮嘩啦一下便涌動了起來,向著城門的方向撲了過去。
城門口已經擠滿了人,後來的再怎麼也擠不過去了。
于是他們便只好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時不時地往上跳一跳,希望能看見人群前面的景象。
可是這人山人海,哪里看得清。
但他們也不願意離去,仿佛自己只要圍在這里,就和紅雲站在一起了一般。
「前面在說什麼?」
「不知道,別吵!」
雖然大家都在叫別人不要吵,可是這嗡嗡嗡的聲音就像是潮水一般,誰也听不清前面到底在說什麼。
過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便從前方傳來了震天動地的呼喊聲。
後面的人一開始還不知所以,但是隨著他們的目光投向城門之上,一個個的神情動作如出一轍——先是一驚,接著便都振臂高呼了起來!
只見那城牆上,一個高大的男子,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披著一條血紅色的長長的披風。
高處的風將他那條血紅色的披風長長地吹起,像是卷動的紅旗一般。
他的頭頂上帶著緋紅色的羽冠,其中有一支特別特別長,從城下望去,那一支羽毛就像是一枚鐵劍,刺入了天上黑壓壓的雲層之中。
大雪簌簌地飄落下來,可是那個紅色的身影,卻在深沉的天空下,顯得愈發明亮了起來。
這,便是紅雲!
……
他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手撫模著冰冷的城垛,感覺就和他父親的軀體一樣堅硬。
為了將那個又冷又硬的老頭子塞進棺材里,紅雲不得不折斷了他的肩膀,扭彎了他的腿。
小的時候,他的父親總是喜歡嚴厲地對他說︰「紅雲,你要是再不听話的話,我就打斷你的腿!」
結果卻是,紅雲一邊垂著淚替他收殮,一邊說︰「奧格拉拉,你看,不听話的是你……」
這個倔強了一生的糟老頭子,死得毫無尊嚴。
他坐在拉勒米堡角斗場的過道里,被擁擠的人群踩成了支離破碎的爛泥。
當他的尸體被清理出來的時候,手里還緊緊地抓著一個乞討的破碗。
有一個印第安人發現了他,‘這不是奧格拉拉嗎?’
于是這個印第安人將他的尸體給送了回來。
紅雲曾經見過各種各樣的尸體,在他的拳頭下,也制造過各種各樣的尸體。
平心而論,他覺得,即便是奧格拉拉,大平原上最杰出的勇士,在他死了之後,也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兩樣。
所有人的軀體都是一樣的,又冷,又硬,又臭。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
「紅雲,看見了嗎?你是他們的英雄!」河狸拄著拐杖,躲在牆角的背風口,說到。
紅雲好像沒有听見他的聲音,只茫然地看著天空。
奧格拉拉的靈魂正在遠去,隨著冰冷的寒風,它越走越遠,很快連紅雲也感受不到了。
時間是一條能沖刷干淨一切的河流,無論這大平原上發生了多少蕩氣回腸的故事,最後都會被人遺忘,什麼也留不下。
「紅雲,走吧!」河狸說到︰「拉勒米堡已經處理干淨了,那里正等著你——」
就在這個時候,紅雲朝著天空浩浩蕩蕩的雲層、四野茫茫的大雪、熙熙攘攘的人群大喊了起來!
就像是一聲平地驚雷一般,吼碎了雲層,吼停了大雪,吼靜了人群。
……
在人群的外面的外面,一個扛著鐵鎬的黑小子好奇地問自己那揮汗如雨的父親。「爸爸,他在說什麼?」
「他在說——」,黑大個將手中的鐵鎬狠狠地砸向地面,口中說到︰「所有人,都tm是平等的!」
「爸爸?」
「嗯。」
「我們也是平等的嗎?」
(本卷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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