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急,踢翻了門外放著的水杯。
溫熱的水淋濕他的鞋面。
俞德志本就心煩,罵了個髒字,皺著眉,摔門而去。
當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門邊牆壁上浮現出白玉的面容。
從虛影化作實體,白玉從牆體內走出。
她低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玻璃杯,眸光冷如冰霜。
白玉收回視線,轉過身敲了敲門,壓低了嗓音︰「老太太,老板吩咐我來陪您。」
屋內,石慧咳嗽兩聲,虛弱道︰「進來吧。」
得了回應後,房門上那道只有白玉能瞧見的金色光芒漸漸淡去。
門神離去。
白玉扭轉把手,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房門闔上,地上的水杯,砰嚓一聲炸裂,碎了一地熒光。
屋里的環境很糟糕。
不是家具的問題,而是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濃濃的死氣。
死氣來源于地下,穿透昂貴的地板涌入房間,將床上躺著的,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緊緊包圍。
十八年未見,石慧變了。
那個親和溫柔的阿姨,變成了一個擔驚受怕、枯瘦如柴的老人。
她仰躺在床上,閉著眼,張著嘴,努力地呼吸著。
屋內的死氣,正不停地往她的鼻子耳朵里鑽。
她張大嘴渴望空氣,可那些濃厚的死氣,卻把她體內白色的陽氣擠了出來。
石慧快死了,根本不用白玉動手。
白玉站在門邊,靜靜地看著她。
石慧眨了眨眼,眼珠微動,向她看來。
頓時,石慧「赫」地抽氣一聲,眼皮猛抬,驚得眼珠高高突起。
「你……你,你……白白白白……」
恐懼死死咬住她的神經,令她上下牙齒飛速磕踫,渾身抖得厲害。
被褥漸漸濕了大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聞的尿味。
她枯瘦的十指攥緊床單,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喊道︰「來……來人啊!!德志!德志!」
石慧坐起身來,死死地盯著白玉。
呼喚沒有得到回應,她轉而抬起手,顫顫巍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沒用多大的力氣,現在的她也沒什麼力氣可用。
手心輕輕拍在臉上,沒感覺到痛楚,卻感覺到了一陣冰涼的汗意。
噩夢做得多了,一時半會兒也分不清現實了。
石慧怔愣地盯著被褥,被尿液浸濕的那里,恐慌無助。
白玉向她走去,站在床邊,垂眸,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石阿姨,我來看你了。」
石慧慢慢地,慢慢的咽下口水,渾身僵硬。
床邊是剛才俞德志坐過的板凳,白玉看了一眼,用腳踢開,直接在床沿坐下。
床墊塌陷的感覺驚醒了石慧。
她飛快地看了白玉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單薄的胸膛上下起伏,呼吸愈發急促。
「听說阿姨你病了,我還挺擔心的。」
白玉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在醫院探望病人似的,沒有憤怒指責,只有真誠的關切。
石慧沒吭聲,只是發抖。
「冷嗎?」
白玉看到床頭櫃上放著的外套,伸手拿過,給石慧披上。
順帶貼心地將紐扣一顆一顆扣好。
「石阿姨,您知道的,我是在孤兒院長大,所以這輩子我最大的心願就是有個家,跟德志在一起後,您在我心里就是我親媽,還記得當初我生病住院的時候,都是您照顧我,當時我就在想啊,原來生病有媽媽陪著就是這樣的感覺……」
隨著白玉的訴說,石慧漸漸地也不再發抖。
她緩緩抬起頭來,看向身旁的白玉。
多麼熟悉的一張臉,曾經飯桌上的歡笑,生病時的陪伴,所有的場景都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小玉啊……」石慧大著膽子,模了模白玉的臉。
實實在在的觸感,讓石慧眼中淚水滾落。
她撿回一條命。
石慧嘴唇顫抖︰「阿姨錯了,是阿姨對不起你,你既然還活著……當年的事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德志?」
「只是俞德志嗎?」白玉冷冷的看著她。
石慧愣了一下
「石阿姨,」
白玉將最後一顆紐扣系好,坐直了身體直接道,「只要你為我做一件事,一切都好說。」
石慧咽了咽口水︰「你說,阿姨都答應你。」
白玉從包里掏出一個錄音器。
她按下錄音鍵道,「請你把十八年前所發生的事,完完整整地復述一遍。」
什麼?
石慧張了張嘴,反應過來,白玉是想拿著音頻去找俞德志的麻煩。
錄音器上的時間,一秒一秒的過去,石慧抿著嘴,遲遲沒有開口。
她心虛,她害怕,就怕自己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響,都會變成法庭上刺向俞德志的刀。
石慧是個自私的女人,但她也會有自我犧牲的時刻,那就是在有關俞德志的事上。
白玉已經知道她的選擇了,不再強求,收起錄音器,站起身來。
「小玉……」石慧抬頭看她。
白玉有些失望︰「石阿姨,俞德志是你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你護著他我理解,但我在心里還是希望你會選擇我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哪怕我已經死了,可是我沒想到的是,你半點猶豫都沒給我。」
「阿姨不明白……什麼叫你已經死了?」石慧迷茫地看著她。
白玉不想再同她多說,扭過頭,對著空無一人的窗邊說道︰「可以了,帶她走吧。」
石慧驚恐地看向白玉,「你……你在跟誰說話?!」
夜風忽然刮了起來,窗簾上下翻飛,一黑一白的兩道人影出現在窗邊。
陰差頭戴高帽,拿著鎖鏈走上前,二話不說,直接套住石慧的脖子,將她的魂魄從肉身勾出。
「放開我!我不要死,放開我!」
黑衣陰差勒緊鎖鏈,威嚴道︰「這可由不得你!」
「呃……」石慧面露猙獰,看向白玉︰「你究竟……是人是鬼!」
「放肆!」白衣陰差一腳踹在她的膝窩,「在渡魂大人前面,爾等游魂怎敢大呼小叫!」
石慧撲通一聲跪在白玉的腳邊,瞪大了眼,盯著地磚,滿是不敢相信。
「石阿姨。」
白玉在她面前蹲下,將她凌亂的發絲,溫柔地別在耳後,「我原本想著多給你幾分鐘,讓你能跟俞德志道個別,不至于走得太倉促,可惜啊,你太讓我失望了。」
石慧猛地抬頭︰「小玉,小玉!阿姨不是不想幫你,阿姨只是……」
「噓,」白玉伸出食指,點在她的唇間,「石慧,你現在陽壽已盡,只是一縷游魂,我乃陰司渡魂娘子,你得稱我一聲大人才是,‘阿姨’兩字,我怕你是受不起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石慧喃喃道,「我護著自己的兒子有錯嗎……」
白玉站起身來,俯視著跪在地上的石慧︰「俞德志的命數早就定下,幼年喪父,青年喪母,一生貧苦,他現在的一切本該是我的,可他卻害我性命,搶我福報,踩著我的尸體爬上高位,順帶給你添了十八年陽壽,你們享福多年還不知足?」
白玉的語氣溫和平緩,但眼里卻冰冷,蔑視,真如那高人一等的陰司靈者,將凡人的私欲看得清清楚楚。
石慧有些迷茫的跪在地上。
白玉不想再與她多說,站起身來,同二陰差道︰「耽擱了一會兒,現在回去應該還來得及。」
白衣陰差行禮︰「大人客氣了。」
說罷,兩陰差將索魂鏈拽緊,拖著石慧穿過窗戶,朝外飛去。
夜風呼嘯,石慧這才有了幾分真實感,意識到自己這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趕忙哀求大喊︰「小玉!是阿姨錯了,阿姨真的錯了,你再給阿姨一次機會……唔唔唔!!」
白衣陰差抬手一揮,封了她的嘴,令她再也開不了口。
白玉站在窗邊目送著她,笑眯眯的揮了揮手。
陰間大門開啟,兩陰差率先進入。
石慧看到白玉的笑容,憤怒涌上心間,在穿過通往陰間大門的瞬間,她變了臉色,看向白玉的目光像是淬了毒一般,凶狠無比。
可她再是不甘,也掙月兌不了陰差手中的索魂鏈。
連接陰陽的拱門消失,窗外恢復寂靜。
白玉站在窗邊,拿出討債令看了一會兒,又將其重新收好。
屋內的死氣散去,石慧沒了呼吸,坐在床上,頭無力的耷拉在胸前,她的身上,還穿著白玉為她披上的外套。
金黃色的外套,像是死人的壽衣。
白玉打開門走了出去,房門闔上之後,發出一道光芒,門神回歸。
白玉走在返回小樓的路上,在穿過車行的主路時,瞧見一輛騷氣沖天的蘭博基尼停在路邊。
車前燈亮著,車內放著震耳的鼓點音樂。
就從外看,那車還在不停的晃動著。
這麼晚了,俞飛揚怎麼在這里?
白玉微頓,看了豪車一眼。
豪車晃動得越來越厲害,巨大的輪胎都承受不住那力道,發出吱嘎吱嘎的曖昧聲響。
白玉想到董蘭給她提供的信息,俞飛揚是個混跡女人堆的少爺。
頓時,她眉頭皺起,眼里閃過一絲嫌惡。
白玉轉身就走,才剛走上兩步,身後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
緊接著,一聲怨靈的悲鳴聲,直直傳入白玉的耳中。
白玉猛地轉身朝後看去。
透過破碎的車窗看見,豪車里沒有什麼不堪的畫面,而是一只修為不淺的怨靈,正死死的壓在俞飛揚身上,緊緊的掐著他的脖頸,迫使他張開嘴。
怨靈貪婪的吸食著他的陽氣。
俞飛揚神色痛苦,一手抵住那靈的下巴,奮力掙扎。
他的另一只手無力的搭在車門上,指節被玻璃渣子扎破,紅腫,且血跡斑斑。
車窗是他用拳頭砸開的,俞飛揚看到她了,他在向她求救。
怎麼回事!他不是有護身符嗎,為什麼還會被怨靈襲擊?
白玉雖然疑惑,但第一反應還是救人。
「混賬東西!放開他!」
她厲聲怒喝,反手抽出腦後的勺狀發簪拿在手中。
發簪瞬間變大變長,由木質化為黑曜石,極致的黑色能夠反照出人影,勺子那端,像是承載了一個光球,金光閃閃,威力無窮。
與此同時,白玉也在瞬間化作死相,及腰的長發被死氣沖擊得四下飛舞。
她氣勢洶洶,拎起湯勺朝那豪車一揮,金色的光球飛出,砸中怨靈,將其擊飛至車外。
俞飛揚撿回半條命,閉著眼,眉頭緊皺,躺在靠椅上咳得撕心裂肺。
白玉打開車門,低頭看他︰「你沒事……吧。」
路邊的燈光在俞飛揚的臉上一晃而過,俞德志殺害她時的猙獰面孔,突然與之重疊。
白玉僵在那里,神色迷茫。
她是瘋了嗎,為什麼要救那人的兒子?
白玉松開手,轉身就走。
「別走……」俞飛揚驀然抓住她的手腕,「求你……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