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年宴之後,德妃娘娘身上就不大舒坦,對下頭的事情過問得也少。」
德妃還未開口,她身旁的何婕妤便嘆了口氣,緩緩地解釋了起來。
「進德宮中的大小事都管不過來,何況一份羊肉的去向?你質問德妃娘娘,倒不如問問膳房的人。」
隨著她的話語,眾人的目光便落在了地上瑟瑟發抖的宮人身上。
「周忠。」謝桀眸光中泛著冷色,語氣陰沉帶著殺意,「審。」
「別!陛下!陛下饒命啊陛下!」
周忠的手段,宮中無人不知。落在他手中,恐怕比死還要難受百倍。
矮個子整個人癱軟在地上,一邊拼命地磕頭求饒,一邊絕望地喊道︰「是雲氏吩咐奴的!」
「她說自己得罪了瓊枝殿,要討個好賠罪,讓我們把這份羊肉送過來,還要守口如瓶,免得讓德妃娘娘知曉……奴當真不知道會出這種事啊!」
「雲氏已經是冷宮中的庶人,她說什麼,你們就照做不成?」阿赫雅蹙緊眉,冷冷喝道。
「奴去進德宮問過,是珍珠姐姐說,德妃娘娘念著舊情,並不打算收回這份賞賜的啊!」
「雲美人怎麼說也在本宮身邊伺候過,如今落魄了,本宮不說幫扶一把,沒有落井下石罷了,怎麼也不算錯處吧?」德妃哼笑了一聲,端得是理直氣壯。
話到這里,這件事情只能指向雲美人,而非德妃。
阿赫雅眸光閃爍,下意識抬眼看向德妃,卻見到她唇角的笑容,下意識捏緊了指尖。
果然,跟前世不同了。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拉住謝桀的衣袖,望進他眼中。
說得再天花亂墜,殿中也無人會信。
她與雲美人幾乎是生死之仇,以那個人的性子,她絕無可能送什麼羊肉,說下毒倒是有幾分真切。
若說罪魁禍首是雲美人……
宮中拜高踩低何其嚴重,一個冷宮中的庶人,怎麼能清楚地知道她病了,還能打听到她的藥中有一味半夏?
樁樁件件,分明隱隱都指向德妃。
只要謝桀願意查,金吾衛什麼蛛絲馬跡抓不住?
德妃的把柄已經放到眼前了,端看他接不接。
謝桀眼中一片黑沉,如深淵,種種情緒相匯隱匿,看不見底。
半晌,他收回目光,朝周忠冷冷開口。
「去冷宮把雲氏帶過來。」
阿赫雅心中頓時一沉。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腦中思緒百轉。
謝桀不想查。
為什麼?
半夏與羊肉相沖之事,她是因著飲子攤才發現的。當時謝桀就在她身邊,即便一時想不到,等到事發之時,也一定會察覺她的異樣。
她一方面想將計就計,引出德妃,另一方面卻是想借著這一場戲,讓暴君對她的信任再添一分,自然不能演得太真,反而越拙劣越好。
要讓暴君看得出這場戲是為他而做,卻不能想起從前她在他面前做的其他戲……
但為什麼,謝桀沒有如前世一般,順理成章將德妃關起來,從而與何相達成利益交換?
阿赫雅努力回憶著前世關于此事的種種。
前世她並不是此時中毒,而是半年之後,得封梅妃時,正值盛寵時——
她忽然睜開眼,瞳孔微縮。
那時還發生了一件事,就是南方有叛軍作祟,前去平定的正是淑妃的母家沈家。
那一場仗,謝桀以北戎騷擾為由,只讓沈家軍出征,未有增援。沈家勢力在這其中,必然受損。
所以與此同時,德妃母家的相府,也該傷一傷,才夠讓他們老實一段時間,朝堂才能平衡。
但此時……南邊叛亂未起,沈家亦未出征。
何家可以被打壓,卻不能立刻就元氣大傷。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頓時明白了,在這件事情中,謝桀絕不會明目張膽地偏幫她。
她被子下的手逐漸捏緊成拳,眸光中閃爍著異色。
但如果她真的就這樣白白受了傷,那原本拉起的暴君大旗就成了個虛幌子,立身的寵愛也立即成了空中樓閣。
即便不能拉下德妃,至少也要有個台階,才能讓謝桀借題發揮。
「參見陛下。」
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阿赫雅望去,便見雲氏跟在周忠身後,緩緩走了進來。
她一身素衣,面容肉眼可見地蒼老了許多,泛著病態的白,眼中隱隱翻涌著怨毒,與從前囂張跋扈的雲美人簡直判若兩人。
德妃只看了一眼,便厭惡地收回目光,顯然對這個廢物沒了耐心。
還是何婕妤上前一步,開口問道。
「雲氏,膳房的人說你將德妃娘娘賞賜的羊肉分例,送給了瓊枝殿,可有此事?」
「羊肉?」
雲氏慘淡地笑了一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恨︰「莫說肉了,冷宮這些日子,妾連一根新鮮的菜都見不著。」
膳房的人立即瞪大了眼,面色慘敗。
他死死地盯著雲氏,幾乎是嘶吼著︰「明明就是你!你身邊的杜鵑姑娘讓我們做的事!還送來了二十兩銀子——」
這話一落,謝桀指節一頓,目光投向周忠。
周忠了然,趕忙退了下去。
「呸!」
雲氏朝著膳房宮人啐了一口,滿眼血絲,咧開嘴笑得有些瘋︰「銀子上頭還能打上烙印不成?你憑什麼這麼說?」
「我雖落魄,也不是誰都能踩兩腳的!」
她其實大可不必與膳房的人起沖突,只要咬死了自己是好心,誰也挑不出問題。
可她非要這人去死。
高高在上的美人一朝落入泥里,被往日看不起的宮人欺壓,她如何能不恨?
德妃許諾她,此事過後,送她假死出宮。臨走前,她怎麼能不把這仇報了?
只可惜,最該死的那賤人竟然留了一條命!
「這宮中捧高踩低,半點不新鮮,分明是你自己看她得勢,眼巴巴將我的分例送過來討好人家!還想栽到我頭上?」
雲氏大笑著,指著宮人的鼻子罵道。
「杜鵑已經自盡了。」
周忠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朝謝桀一拱手。
他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人家滅口。
阿赫雅緩緩吐出一口氣,皺緊眉頭。
事情到這里,就陷入了死局。
如果能釘死雲美人,還能算是不虧,可一個宮人……
她望著地上抖如篩糠的人,閉了閉眼,正打算主動開口退讓,卻听一個柔和的女聲響起。
「陛下。」
「在雲氏身邊伺候的,何止一個杜鵑呢?」
林美人緩步從殿外走來,朝阿赫雅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她的身後,跟著一個低垂著頭的女子,赫然是已經毀了容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