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九章 眾生皆苦

那一日,臨安府廟會到了一半,便下起大雨來。

雨水瓢潑落下,原本的行人也都紛紛躲避,小攤販推著自己的攤位也匆匆地避雨回家,「這雨好生地大,怎麼來的?」

「唉,苦也,快走快走。」

才不過一小會兒,這兒就沒多少人了,雨水拍打在青石磚上,不片刻就只剩了清幽的一片,少女捕快抿了抿唇,站在那一棵系著紅色綢緞的大樹下安靜等著。

雨水不停歇,也不知過去了多久,低著頭看著青石板倒影天光雲影的少女突然一怔,雨水驟然一停,頭頂多出一把油紙傘,撐傘的人顯而易見地英朗,少女心底一股氣和委屈感覺一下騰起︰

「登徒子,你!」

聲音戛然而止。

她呆呆看著撐傘的大師兄,展昭撐著傘,輕聲道︰

「走,回了……」

大盜第二次失約。

……………………

「總覺得玨捕快心情不是很好。」

「不,不是不是很好,是很是不好。」

眾多年輕捕快,看到那英武少女提劍走出來,連忙收斂了低聲的交談和話語,紛紛地退避開,他們都知道了那大盜的失約,總覺得整個府衙里面,都潛藏著一股巨大的暴風雨,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鹿皮靴踏在地上聲音有力清脆。

少女進了後堂,在桌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恰好听到了里面的聲音,微微皺眉,想了想,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輕聲走去听,里面是附近城池的官員,正在匯報災情。

附近出了潮災。

那官員臉上帶著微笑匯報道︰「全賴聖上得享天命,執政清明,故而自有神明庇佑,諸位大人上下效力,海內清平,故而,雖有天災,但是屬下兢兢業業,城中無有一人傷亡,實是天佑我大宋……」

「無一人傷亡?」

官員扶了撫須,道︰「是。」

「還有一賊人欲趁著這天災之際為禍作亂,已被拿下,當場杖斃。」

「正是那江南大盜盜淵。」

「呵……此人宵小,不足為懼,竟敢在本官治水之時胡作非為。」

「當時來不及稟報上官,故而情急之下,只得將其打殺。」

「只如殺一瘋狗。」

「棄尸于街,任由蟲蟻啄食罷了。」

「呵……不足以道,不足以道。」

少女捕快動作僵住。

展昭眸子微斂。

而那官員臉上還帶著客氣的笑容,解釋自己如何如何兢兢業業,才克服了這一次的天災,那賊人又是如何囂張,自己義憤填膺,最終率領捕快們將其擊殺的一幕娓娓道來。

可是他面對的,是包拯。

而這個時候,身側帶著的兩名捕快似乎忍無可忍,其中一名捕頭猛地一腳將那大月復便便的官員踹到在地,咬牙怒道︰「這就是大人你說的請功麼?!」

他翻過身來,跪倒在地,咬牙道︰「包大人做主。」

「當時這狗官早已經第一個跑了,城破危亡,下官親眼所見,是淵他救人的。」

「我娘,我孩子,還有好多人……都是他救了的。」

「下官無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

中年漢子把官帽解下來,重重一頭叩首,語氣哽咽道︰

「……一劍攔江,力竭身亡。」

清脆的破碎聲音響起。

後堂數人下意識回頭,看到身穿紅衣的少女呆呆站在那里,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展昭立時跨前一步,伸出手臂橫欄,道︰「玨師妹,你先出去。」

少女失魂落魄繞開師兄,搖搖晃晃走到那跪地捕頭前面。

呢喃道︰「他……死了?」

中年漢子咬牙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托著,有些艱難道︰

「他說……」

「抱歉失約……」

白布里面是斷裂成兩半的簪子。

少女張了張口,回憶第一次見面時候那句話。

‘用你的髒錢嗎?’

「這簪子,不髒的……」

少女恍惚了下,卻覺得天地搖晃,然後眼前就是自己師兄和包大人緊張的臉,只是奇怪,他們為什麼變得那麼高,而後她反應過來,自己怎麼跌倒在地上了,奇怪啊,怎麼下雨了……

咦,好大的雨……

少女面容呆滯,眼眶眼淚不受控制留下來。

伸出手下意識抓著展昭手臂,手指用力幾乎要瓖嵌到骨頭里。

「他,他……」

展昭說不出話來。

低聲的嗚咽終于再也壓抑不住,變成了哭泣的聲音,是壓抑著的低聲的,向風一樣的哭聲。

……………………

「所以,師妹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了嗎?」

驛站邊,南俠展昭騎著戰馬,包拯是御史,並不會在一個地方呆太久,巡查百官之後,還要回京述職,而身穿紅衣,仍舊金環高馬尾的少女卻留在江南。

「你不要做傻事啊。」

展昭最終還是沒有忍住說出這句話。

「師兄你在說什麼?!」

少女一雙劍眉揚起,英氣勃勃,「我可能是那種蠢貨嗎?!」

她看著江南十里煙雨的盛景,嗓音柔和下來︰

「我只是,很喜歡江南而已……」

京城來的包大人和南俠展昭最終回去了京城,而紅衣的少女騎著馬兒,馬蹄聲滴滴答答,走在江南的煙雨小巷里面,再也沒有回頭。

…………

二十年後。

「這真的假的啊……」

「那位六扇門的名捕,居然還有這樣的往事嗎?」

幾個眉眼英氣的青年听得目瞪口呆。

他們完完全全沒有想到,那名滿江湖,震懾綠林群雄的名捕,居然還有這這樣的往事,遠遠地看到那女子,早已並非少女模樣,高馬尾換成了更為莊重的模樣,袖袍寬大,以一柄劍縱橫江南。

只是和常人不同,她的發髻里面並排著兩枚斷簪。

講述故事的,是整個臨安府里一位富商的家主。

幾個青年捕快道︰

「我們這位上官,可是江南道第一名捕,打馬走過蘇州的寒山寺,也曾在金山下的鎮江听雨入眠,天下不知道多少名士,俠客,豪商,甚至于還有那些勛貴想要求娶,最後卻都鎩羽而歸,我們都說,她其實喜歡的是江南,才看不上那些人。」

講故事的富商笑起來︰「這可是錯了。」

他往後倚靠了下,看著那驕傲如同江南燕子的名捕打馬而過,馬蹄聲滴答滴答,想到了二十年前的荒唐年少歲月,輕聲道︰

「她只是在等人。」

「等人?」

「對啊,江南的名士,塞北的大俠,甚至于京城的勛貴,這些自然都是極好的,可是她等的卻不是這些人。」

「那她在等誰?」

「等誰?」

「等江南那一個能追上風的人。」

「那他什麼時候來?要不然……」幾個江南少年對視一眼,摩拳擦掌,「我們去把那家伙綁了送到大人門前,嘿嘿,她肯定會嘉獎我們的。」

「把人綁了送去?」

富商忍不住笑出聲來,他看著遠處,佛鐘不息,也帶起了飛花和落葉,耳畔是紅塵聲,是風聲,是讀書聲。

江南道有繁花,有才子,有佳人。

有佛鐘陣陣,有清風楊柳。

也曾有天下第一等風流第一等狂妄的大盜。

富商失神許久,最後輕聲道︰「可惜她再也等不到了。」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

江南子弟江南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于也見到了白發。

等到那英武勁裝變成了六扇門名捕的衣服,最後又退去戎裝,化作了一聲簡單樸素的衣物時候,歲月也已經流逝了太久,在金山寺外的一座墓碑前,白發的女子倚靠著墓碑。

倒下一壺烈酒。

眉目里依稀還有當年的英朗,輕聲道︰

「多少年了,說起來,江南確實是很好,和當年一樣好。」

「說起來啊,我其實已經不再想你了。」

「老翁在賣炭,小姑娘雖然換了一批,江南的花兒卻還是一樣的好看,那做湯餅的小哥兒成了婚,生了孩子,孩子有出息,他年前已去世了,倒也還有賣湯餅的。」

「滋味也很好,可有時覺得,也不如當年那吃得好。」

「江南的紅塵味道還是很足,晚上的星星也亮堂。」

「江南的繁華,並不遜色天上啊。」

「江南太好,好得我都忘記你了。」

背後有僧人。

女子道︰「法海大師。」

「貧僧壽數當盡,今日也來看望故人。」

「是嗎?」

僧人將帶來的祭品放下。

白發女子手指輕輕摩挲墓碑,突然道︰

「……大師,你說,今生已過,可還有來生一說嗎?」

真正的佛門真修,並不修來生,但是這僧人沉默許久,肯定地道︰

「會有的。」

女子似乎還有很多話要說,先要說會不會見到他,會不會相逢,可是這個時候似乎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她知道,這不過是這僧人的惻隱之心,世上哪里有前世今生,所以最後也只是清淺一笑,看著墓碑,道︰

「是嗎?」

「若還在江南,最好。」

僧人無言。

他轉過身離去,一步步重新走上了山。

當年之事,蛇妖被鎮壓于金山寺下千年,以其修為化入江南溫養此地山水,千年的時間不絕不息,是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懲罰……而許仙最終就在金山寺出家,法海上山的時候,看到那同樣老邁寧靜的僧人,青燈古寺,兩人彼此只是頷首。

為報恩而來的白素貞最終誤殺了自己的恩人。

夫妻恩愛的許仙最終出家。

夫妻同在一地,卻動如參與商,此生永不相見。

江南沒有了大盜。

名捕卻有了江南。

便是自己,想要救人最終卻沒能護住好友。

忿怒之下,耗盡了一生修為。

有情皆孽。

世生皆苦。

也就是只有你啊,反倒是自在了。

僧人神色柔和,有些吃力地爬上了佛塔,而後在一個個弟子們的驚呼下,居然翻過了佛塔,獨自坐在了佛塔之上,遠遠看到錢塘江的潮汛,風聲而來,讓人心中開闊,而佛鐘沉沉,因為鎮壓白素貞,法海修為散盡,看著遠處潮汛,听著鐘聲,仿佛又看到那大盜枕著雙臂躺在那里,笑著問自己︰

「法海啊,佛法在哪里?」

老邁僧人雙手合十,微笑回答︰

「阿彌陀佛……」

「佛法,只在紅塵之中。」

錢塘潮訊如雷來。

佛鐘震響,最後一聲。

ps︰今日第一更…………三千四百字。

故事完結,比預料的多出一章來。

這個故事其實看得是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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