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掃前緣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那累世經年的記憶里,謝令姜從沒開心過。

她始終是最合格的陳郡謝氏嫡長女,而不是謝令姜。

不是謝令姜。

那些記憶從光陰深處傳溯而來,久久,極為深刻。

謝令姜久久未能平復內心的悲愴。

這時候,見謝幼度謝玄從馬車下來。

謝幼度極為重視和尊敬自己的阿姊謝長安。忽然發覺長姊面色沉重,以為還在思念父親。

便想過來,他遵照規矩行禮。他知道阿姊最注重這些法度了。

「阿姊何所憂?」

謝幼度謝玄向來尊敬長姊。

長姊將近雙九年華,雲英未嫁。都是為了守著謝家。

而如今阿耶離去,阿娘早已病逝。

他只有阿姊這樣唯一的至親了。

「你為何佩戴著紫羅香囊?」

阿姊謝令姜的神色淡淡如同遠山帶霧,格外飄渺難言。

「屈子雲,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故佩戴之。」

謝玄絞盡腦汁的想著古語,他確實愛極了這些漂亮無比的香囊。

「父喪不過三月,征戰未有定時,王事靡盬。」

謝令姜並不願維護他可憐的自尊,也不希望阿弟謝玄還是個不知世事的孩童。

她正色,言語中不免帶著教訓之意,開口說︰「人人都說謝家寶樹,你為什麼就不思進取呢?是被塵世間瑣事纏繞分心了嗎?還是你本身沒有天賦和才能?」

謝令姜的斥責如同雨點一樣打在了呆楞在那里的謝七郎謝玄的身上,謝玄忍不住滿臉愧色。

「王知玄少有盛名,而高邁不羈,雖閑居終日,容止不怠,風流為一時之冠。「

可是謝令姜並沒有輕輕放下,而是言語里頭不經意間提出來了一些同代中人。

「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的幼子桓玄,與你年紀相仿,如今細讀兵法,已然有小將之資。」

「王知音生性卓犖不羈,性好竹。時人欽其才,而處處宣揚。」

「王家七子,子子具有王右軍的風華盛茂。而今謝家子弟也個個效用沙場,為何你卻使我處于這樣悲愴的境地?」

謝令姜只是平靜無波的盯了他一眼,可是言語里頭滲透著無比深刻的意義。

謝七郎謝玄在那一剎那,忽然感受到阿姊平靜無波的眼神底下深藏的漩渦。

「謹遵阿姊教誨。」

謝幼度,也就是謝玄,忽然施了大禮。他是真正把謝令姜當做最敬愛的長子來對待的。

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的幼子桓玄過來找謝玄玩耍,結果見到這一幕,但是也沒有想太多。

「大娘子幼度,前方來報,謝四將軍敗退,現如今正謝罪于阿耶桓公帳下。」

早些年謝萬石為人孤傲,不善于撫慰將士,由此兵敗垂成,貽笑大方。

謝萬石率軍增援洛陽,還未與敵軍交戰,手下士卒就驚擾奔潰。謝萬石單騎狼狽逃還,軍士們本來要殺了他,看在謝安石的份上才沒有動手。

謝令姜听到這句話,輕輕的盯了前來通知的謝玄一眼,再而後便準備去書房,卻被告知,三叔謝安石已經進了王宮。

忽然間心里頭有了些驚慌失措,「那麼阮阿兄呢?阿兄怎麼樣了?誰能告訴我?」

反反復復的心痛,那些個記憶,被自己靜悄悄藏在歲月里的記憶就那樣翻騰而出,沸騰不已。

她是怎樣的丟掉了霽月風光,如雕如琢的阮遙集的啊!

在陳郡謝氏是坐臥不安的謝令姜,她滿心焦灼,渾身發抖。

不久之後,桓府傳來了消息。

損兵折將的謝萬被罷免為庶人。

謝奕石病死,謝萬石被廢,使謝氏家族的權勢受到了很大威脅。

眼見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陳郡謝氏,在這一刻,仿佛脆弱的就像是黃紙糊牆,弱不禁風的一點就破,似乎是叫人覺得有些嘆息。

沒來由的嘆息。

升平四年的深秋,謝長安看著三叔謝安石走出了謝府。

阮遙集實際上還沒有事,還沒有奔襲到戰場,就出現了這樣的事情。

可是謝令姜不知道,戰火紛飛的日子,哪里能夠知道彼此的音信呢?只能夠望著天邊飛走的鴻雁,實在是有些孤獨的可怕。

謝安石,即謝安。

江左宰相,麒麟之才的謝安。

違背了從前不出山的誓言,被一群凡夫俗子所嗤笑,被自恃清高的那些清流們譏諷。

征西大將軍桓溫邀請謝安擔任自己帳下的司馬,謝安接受了。這本來只是很尋常的事情,然而消息傳出以後,竟然引起了朝野轟動。

桓玄難以置信的感慨道︰「太傅東山二十余年,遂復不終,其理雲何?」

謝令姜卻是望著外頭枯黃的落葉,而後惆悵道︰「三叔太傅先正以無用為心,顯隱于優劣,始末正當動靜之異耳。」

平靜無波的建康城里,忽然有一場瓢潑大雨落了下來。

北方前秦最為強大,前秦王苻堅四處用兵,逐漸統一了中國北方,並多次侵擾晉國邊境。

于是朝廷商議要挑選一位能夠防御北方的良將。

前面四叔謝萬才兵敗被廢,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又位高權重,擁兵自重,似乎不是什麼合適的人選。

謝安以征討大都督的身份負責軍事。

似乎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陳郡謝氏再一次在危機中崛起。

升平四年十月,謝安石便推薦了謝玄。

中書郎郗超雖然一向和謝氏不和,但听到這一舉薦卻十分高興,他稱贊道︰「安違眾舉親,明也。玄必不負舉,才也。」

而別人卻不贊同郗超的意見,郗超又說︰「吾嘗與玄共在桓公府,見其使才,雖履屐間亦得其任,所以知之。」

于是朝廷召謝玄回朝,任他為建武將軍,兗州刺史,領廣陵相、監江北諸軍事,鎮守廣陵。

在謝安動身前往江陵的時候,許多朝士都趕來送行,中丞高崧挖苦說︰「卿屢次違背朝廷旨意,隱居東山不出,人們時常說︰「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如今蒼生又將如卿何!」

而三叔謝安夷然毫不介意。

幼子謝玄此時已然是大郎君了,一身騎裝穿著鎧甲,束起頭發戴著頭盔在行軍的行伍之中,並不引人注目。

十七歲的謝玄上任後,仔細分析了當時的形勢,然後他鑒于當時晉軍缺乏戰斗力的事實,招募勇士,組成北府兵。他所招募的人多是從北方逃來的農民,他們這些人背井離鄉、歷盡磨難,有北上抗敵、重返故鄉的強烈願望。經過一段時期的嚴格訓練,成了一支能征善戰的勁旅。

而謝令姜呢?謝令姜背棄了謝長安的閨名,化名謝道韞,一時之間在北府兵里也是數一數二的英勇善戰,頗有威名。

只是仿佛是天陰沉沉的,戰事的煩悶也從不肯停歇,謝氏一族的榮華與富貴都仿佛在經受漫長的考驗,他們都在為此而努力。

可是可以嗎?

他們在與天斗爭,他們天真又可悲,他們絕望而末路窮途。

「晉祚存亡,在此一行。」

「可將當軸,了其此處。」

「願小兒輩大破賊。」

謝安號令三軍,三軍沖鋒在前,竟然不畏懼前秦百萬大軍。

誓死廝殺,不屈不撓。

阮遙集也在三軍里頭,只是他與她,咫尺天涯。

「世人都說你配不上我。」

女郎驕矜溫柔。

「那又如何?」

少年郎朗笑如清風。

也是因為這句話,謝令姜選擇的人是王知音。

這傳出去是了不得的佳話,可是說在心里頭,卻是難免的悲傷。

當三叔鼓舞士氣。

「天地無知,使伯道無兒。」

「顧長康畫,有蒼生來所無。」

「晉祚存亡,在此一行。」

「可將當軸,了其此處。」之類的話語聲在腦海里回旋的時候,當謝安帶著棺材出征的時候,當朝臣帝王的施壓的時候,當家兵浴血奔回家門報信後咽氣的時候,謝令姜,著一身白袍,終究答應了聯姻。

那不過是設計好的一場大戲,真正可悲,可嘆,又無可奈何。

阮遙集死了,尸骨無存。

謝令姜再也等不回寵她愛她的那個郎君了。

謝氏一族兒女孝于父母,或友于兄弟,或慈于干佷,皆各稟家風,出于天性。

謝氏的男兒除了征戰沙場,還各自都娶瑯邪王氏女,太原王氏女,同郡袁氏、殷氏和高平郗氏女,穎川庾氏女。

還能怎樣救陳留阮氏,救謝氏一族?

謝家的女兒郎們,一一為父兄一族做出了最能做的貢獻。

十八歲的謝二娘謝道聆嫁範少連。十六歲的謝道輝嫁給了瑯玡王導孫王 和。十六歲的謝道璨嫁桓石民,十六歲的謝令和嫁給了太原王坦之子王國寶,年幼的十四歲的謝令余都嫁郗恢。

謝令姜面色冷淡,卻認真鞠了一躬,拱手作禮。

「我歸來之日,便是出嫁之時,還望王門能鼎力相助,助此戰一臂之力。」

謝令姜恭敬有禮,卻不失風度,令王右軍嘖嘖稱奇,這個兒媳婦,必定能使王門興旺一族。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

「謝令姜自為我瑯琊王氏宗婦,我瑯琊王氏必定傾盡力量,助力此戰!」

謝令姜抱著必死的決心,走之前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最後去拜祭了父親和母親,然後在芳華木下吹了一曲長笛,長笛婉轉纏綿,極盡悲涼。

恍惚間還記得幼時父母叔伯嬸娘齊聚一堂,那時候三叔撫著她的額頭說︰「我謝家的謝長安,以後必定是一代佳人。」

父親飽含期許的說,「謝氏的嫡長女,必定金尊玉貴,榮華無邊。」

母親溫柔的笑道︰「我只是希望我的小令姜,能夠平平安安的長大,嫁人,生子。」

那時祖父似乎還在世,將年幼的她高高舉起。「我謝裒的孫女兒,這世上還有哪家兒郎嫁不了?」

幼時的記憶歷歷在目,這也虧于謝長安過目不忘,一目十行的能力,縱使少時頑劣,但是卻實在是鐘靈毓秀之姿,長相也是風華絕代之貌。

謝長安從來都知道自己的責任,謝氏一族兒女的責任。

謝家千年家風,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

謝家被稱為德門,自然應當德容昭彰。

一騎紅塵去。平生事未休。

她從大夢里頭忽然醒來,她滿臉淚痕,在淚眼朦朧里頭見到了阮遙集。

那個記憶里回不來的阮遙集。

她哽咽開口︰「阮阿兄。」

阮遙集憐惜的將她抱起,而後讓她坐在石頭凳上,才連聲小心的寬慰她。

「我的令姜,我的長安,我一直都在!」

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此時正在翻書籍,他瞧上去的模樣是極為溫和的,旁邊的奴婢們都有點慶幸,相對于說脾氣暴躁的南康長公主和長子桓世子桓熙而言,駙馬都尉桓溫是比較溫柔的性格,對待他們這些下人也是比較和氣的。

侍女似乎察覺到桓溫有些口渴了,立刻恰到好處的上前為他續了一杯茶,桓溫果然微微抬頭,給了對方一個極為贊美的眼神,再而後繼續看書了。這小婢女臉紅的退到了一邊,再而後外頭便來人匯報了。

「大將軍,下面有人稟報。」

管家瞪大了眼,盯著這些奴僕們,奴僕們很快的退出了院子,她們自然知道大將軍時常有些軍機大事處理的,自然從容退下了。

桓溫略微表現出沉默,他預感到帶過來的不算是好消息。果不其然,管家面色有些沉重的開口︰「昆侖奴重傷昏迷,似乎不能夠醒來了。」

桓溫瞪大了眼,再而後慢慢收攏有些疲憊的信息,再而後才稍微表現出不耐煩的傷感,「怎麼不殺了他?」

「他嘴里一直念著將軍。」管家簡直不敢相信見到昆侖奴時,對方幾乎一身的傷痕。

阮遙集如果在這里,一定會大聲否認,這和我沒關系。

可惜阮遙集根本就不在這里,他似乎也沒有什麼話語權的。

「既如此,可尋找到旁的尸體了?」

「將軍,好像阮少將軍阮遙集又逃走了!」

「學藝不精,氣煞吾也!你看著解決!」

南康長公主駙馬都尉桓溫起身來,「備馬,本公要去見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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