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黃昏

上壁雲城,原本日光和煦的天空剎那漆黑,每一個城中居民抬頭,入眼便是深邃的星空。

長久籠罩這里的半邊雲霧退去了,如潮水一般,這使的這座城市第一次完完全全的顯露在世人眼中,這時人們甚至是駐守于此的修行士才陡然驚覺,那籠罩在雲霧中的巨大城牆破敗不堪。如同遭遇了千年,乃至萬年的腐蝕成為了今日所見的模樣。

「勾朔在上啊!」有人驚嘆道。

這一幕有些可怕。

因為若是雲霧不散,無人能知曉半邊雲城陷入破敗。

可頭頂的星空比眼前破敗的城壁更加可怕。深邃黑暗的宇宙中宛若有一只眼楮緩緩睜開,注視大地,注視所有人。那目光漠然冰冷,像嗜殺的掠食者盯上羔羊。

到這個時候,城中生靈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他們的膝蓋在打顫。旋轉而沉默的星空帶來萬鈞的重壓壓塌他們的脊梁,讓他們低伏軀,垂下頭顱。行走在雲城中央道路上的漆黑之物逐漸從他們低視野里消失。因為他們叩首,萬千生靈的眼楮只能與大地相對,不再能看見他。可他們不知道這甚至是一種保護,若是眼楮容納下他的身影,那麼,注視者的眼楮將會被星空奪去,連帶著注視者的靈魂一起。

人群如倒伏的麥尖,一片接著一片。

「來了客人,主人不出來迎接麼?」吐出的話語轉變成晦澀的音調,這是一種古語,也是李熄安蘇醒後自然融會貫通的語種。

他在接觸之時便知曉了這種語言的含義,曾經戰死在九州的界外生靈,他們的最後一絲殘渣被歸于輪回,經過饗食眾仙相後留下痕跡,這幾乎囊括了所有古老界域。他此刻吐露的,是天央的語言。

似乎所有淺薄的世界,運行的法理同樣淺薄,只有天圓地方才能互相鉗制,祂們作為宇宙文明的根基存在,影響整個宇宙。九州存在,是一種隱秘的語言,天央之中,又是另一種。它們的象征及地位同等,但方向又不相同。

天央的古語,李熄安認為放在這里足夠有誠意了。

所以他顯露出身形,走過雲城的正門,讓那位藏在巨城背後的祖出來見他。

他對這個世界的生靈並無惡意,途經此處而已,因為某些意外墜落此處,而他已經將意外處理了,稱得上兩清。

城中,一道人影與他遙遙想望,勁蒼覆海所言的笛溟奢殺上人是位華服男子,眼角帶著妖異的暗紫,眼眸狹長,他出現在上壁雲城最高處的石像下。他的身後,石像躬身,左手攤開一本法典,右手則垂落至地上,手掌向上。

李熄安卻搖頭,那不是他想見到的生靈。這人影是具化身,他望著那身披華服的男子,目光停留片刻。對方臉上涌現微笑,想走出來,擺出與他交談的模樣,可還未走出幾步便停下,有股力量從天而降將他禁錮,無法前行。

「我給出了誠意,也沒有做出什麼令你不悅之事。」李熄安說道。

「你卻連真身都不願顯化麼?」

那道化身臉上的微笑凝固。

李熄安合上眼眸。

下一刻,他的視野轉化為了這整個世界。

那是靠近此界的一顆星辰代替了他的眼楮,他凝視大地,眼前所見,是一片蔚藍的大海分割開兩座大陸。

他緩緩挪動視線,對于這個世界的距離便是頃刻跨越數萬里。

最後,李熄安鎖定了一座巨城。

坐落于大地深處,居于所有巨城中心的一座更龐大的城市,若是說其他可以稱作巨型城市,那麼眼前這座,應被稱作聖城,是此界萬靈朝拜祖的聖地。可奇異的,如此龐大的城市中居民比起其他巨城少的可憐,人數的稀少換來的是強大,行走在這座城市中的生靈擁有遠超世俗的靈氣波動。

原來如此。

這些是祖的戰士,李熄安心底說道。

他沒有絲毫掩飾,目光筆直的投下,籠罩整座聖城,驚動了那些強悍的戰士和祭司。

…………

笛溟奢殺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在那道化身從他感知中消失的下一瞬間,來自宇宙深處的目光從天而降。

這種力量已經超越他能理解的範疇了。

祖與祖之間亦有差距。

作為臨近天央的世界,笛溟奢殺深深明白這一點。現在他知道,這一直作為他印象中的話語成真了。遠勝于這個世界的祖降臨,他其實感知到了這位途經世界邊緣的生靈,可還未有動作,他的宿敵,勁蒼覆海出手了。

祖的生命太過漫長,而一旦活的太久,很多事便不怎麼令他們在意。

在他們的生命中,會力所能及的避免與同層次生命的沖突,哪怕死亡後會再度歸來,其消磨的意識和力量也過于龐大。就如勁蒼覆海,他現在已經遠遠不如過去那般了。勾朔最古老的生靈之一淪落到居于天雲海,供奉一像而存在。笛溟奢殺曾經贏得這個世界的王冠,諸靈朝拜的皆是他的身影,他贏了,所以他比勁蒼覆海要愛惜羽毛的多。

離開勾朔世界對于那東西來說很容易。

所謂世界的束縛力對這種層次的生命起不到什麼作用。

對方還沒有離開,找到他。

此舉令笛溟奢殺感到不安。

他能站在如今這個位置,戰勝過去的敵人,讓同樣古老的生靈陷入沉眠或如那勁蒼覆海一般墮落,這一切的一切,他可不是問心無愧。

知曉那場戰爭的古老者們暗地里稱呼他骯髒的勝利者,他便將古老者們殺絕。此界之中,每有一位真一層次的生靈復蘇,他便會重新將其埋葬。他不需要其他的祖來分割他的願力和教眾。到了最後,勾朔中仍然清醒的祖不過勁蒼覆海一位而已。

現在勁蒼覆海竟然歸寂了。

如果投下目光的生靈不是來找他的麻煩,他想,這該是件足以開闢勾朔新時代的大喜事。

來吧。

他想。

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何等的生靈!

笛溟奢殺昂起頭,他站在聖城之上,比起尋常的人族,他的身軀有些過于修長,哪怕大部分隱藏在祖服下也是如此。他的身後同樣是座巨大石像,可石像手中捧著的法典並非以石雕琢,而是本真正的法典,法典封面上是旋轉的光紋,一條條神鏈交錯在書頁里。

聖城之中,戰士與祭祀聚攏,整座聖城在震動,他們能感知到祖的姿態。

時隔數萬年,祖再次捧起那本法典,面向星空。

而祖的戰士們戰意高昂。

這些出色的戰士無懼星空下如山崩海嘯的威嚴,他們高舉神兵,祭祀們低聲吟唱,金色的光芒從聖城的每一塊石板縫中溢出,像一條條光的河流在聖城中流淌。在極其久遠的過去,他們的先祖也是這般與祖並肩,為祖殺死他的敵人,每個人以敵血染紅兵戈為榮耀。

「喝——!」戰士們將神兵的柄砸地,發出戰吼。

「止。」笛溟奢殺低聲道。

他合攏法典書頁,道道浮泛在書頁中的神鏈逸散。一片沸騰的聖城子民隨著法典合攏安靜了,祭祀停下頌唱,微微低頭,戰士們將神兵放置于身側,不再有動作。唯一相同的是,聖城子民的身軀如一道繃緊的弓弦,只需要輕輕一踫,便可月兌弦而出。

「閣下,所為何來?」笛溟奢殺凝視浩瀚星宇。

天穹在他視線下開裂,雲海破開。

所有人在此刻听見了一聲嗤笑。

詭異的笑聲在回蕩。

然後他們發現祖凝視的浩瀚星宇有了形體,好像有人將宇宙化作衣袍披在身上,于是那片星空便隨著那人的行動而搖曳舞動。

它來了。

星宇塌陷,宇宙的黑暗開始流動,如輕紗,顯化人的形態。

它高懸于聖城之上,俯瞰大地,連祖都是他所俯瞰的其中之一。

笛溟奢殺沒有察覺,在對方出現的時候,他握住法典的手掌爆出青筋。聖城的子民不知曉,他們的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在極短的某一刻,笛溟奢殺與流動黑暗中的生靈對視了,漆黑簾幕下,是對無比璀璨的金色眼瞳。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的熾熱威嚴?連祖都能灼燒。

「聖城的子民愚昧,要與我作戰。」它說道。

「並不愚昧,卻仍然擺出了姿態,要向我示威。」它的話語很緩慢。

「為什麼呢?我向來對這個世界的生靈沒有惡意,只是途經,伴隨一點意外,又升起一絲興趣罷了。」

笛溟奢殺連呼吸都近乎停止。

他意識到這東西根本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樣!天央中的祖他見過,強大非凡,傲視穹宇,可那還是他能夠理解的範疇,天央的祖,是強者,是強悍非凡的代名詞。

眼前的東西算什麼?

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敵意,可你已經被扼住喉嚨了。

笛溟奢殺想奮力吐出些解釋的話語來,但他憋紅了臉,一個字,一個音節都吐不出來!

果然!

笛溟奢殺心中驚懼。

這東西是來殺他的!

勾朔的冠是他向天央供奉本源取來,他站在這個位置上已經有數萬載時光,勾朔被分割出去的本源將近半數。這一次世界間的吞食交融是神異陛下為了穩定這個世界的存在,才將征服的破碎世界獎賞給勾朔的。甚至因為勾朔的虛弱,吞食都進行的不順利,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過去記憶不斷在諸靈靈魂深處涌現爍滅。

勾朔界記載了一種極為古老的生物。

它們在勾朔還未誕生生命之時便抵達了,哪怕只是一次中轉站,它們的身影也刻在勾朔界的世界刻痕里。

笛溟奢殺死死地盯住星宇下的身影,這道身影與記憶深處的傳說越來越接近,直至……重合!

這是報復!

這是勾朔給他的……報復!

笛溟奢殺心中狂嘯,可他依舊無法吐出一句話,此刻,他握住法典的手在顫抖,險些沒有握住,令法典摔落。

正如對方所說,最初這不過是途經,可它看清了此界的模樣。看清了勾朔的衰敗和虛弱,看見了招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 ——!」法典展開,金頁翻動,千萬道神鏈迸射而出!神鏈將笛溟奢殺的身影覆蓋,聖城晃動,無邊無際的願力海洋蕩漾于聖城上空!

在極致的恐懼下,笛溟奢殺掙月兌了封鎖。

「你是……來殺我的嗎?」他顫顫巍巍地問。

「不是。」李熄安搖頭。

他甚至覺得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祖,怎麼一個比一個極端。他還什麼都沒做呢,笛溟奢殺說自己要來殺他。真要是來殺他,他現在已經倒下了,還有什麼說話的機會。

李熄安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眯起眼,眼底法則脈絡形成綻放的蓮花,細細打量聖城石像下的祖。

在他的視線里,有一股奇異的物質將笛溟奢殺包裹了,這股物質極其微弱,他第一時間都沒有發現。至于笛溟奢殺,他更是無法意識到這種物質將自己籠罩。

可笛溟奢殺沒有給時間讓李熄安繼續細細觀察。

他低吼,發絲狂舞,面若瘋魔,「不!你是來殺我的!」

「如此簡單的問題,何須再問?」他狂笑,張開雙臂,整座聖城上的願力海洋注入他的身軀,與此同時,三座神像在他背後緩緩升起。

三座神像下,他猙獰一笑,看向李熄安。

「你這樣高貴的生靈又何須騙我?」

「要殺我?」

「來!」

「來!」聖城的子民握緊刀刃,與他們的祖一齊對著星宇咆哮。

浩瀚的願力海洋灑下雨露,將每一位子民的身影渲染成燦金,他們佇立著,面若天神,仿佛古老的諸神從傳說中走出。

李熄安失去耐心了。

這麼個奇葩世界,不如直接毀掉的好。

眾人仍在咆哮,笛溟奢殺雙手捧住法典,三座神像的身軀遮天蔽日。他的子民高舉兵戈,騰空而起,順著願力海洋殺向李熄安。

這是沖鋒的洪流,帶著必勝的殺意!

他們跟隨祖征戰四方,從未輸過,每一個敵人都被他們埋葬在地下永眠,就連曾經勁蒼覆海的族群,那些強大而驕傲的戰士也被他們趕盡殺絕。

這一次,依舊不會例外。

祖在百年前取得第三座骨像,祖比曾經還要強大!

戰吼聲不絕。

祭祀的吟唱引起靈氣的狂瀾。

就在此時,一聲輕輕的嘆息在連天吼聲咆哮中如此清晰。

有什麼東西劃過天空和大地,駐足在遠天,沉默的燃燒著。笛溟奢殺愣愣的望著那個方向,赤色的火光將他的面龐照亮。

是一幕突如其來的黃昏,沿著地平線升騰,染紅雲海,美得驚心動魄。

他突然想到,自己有多久沒有看過太陽將落的景象了?

記不起來了。

但他知道,這是他見到的最美的,也是最後一次……黃昏。

因為星空下,漆黑的影子握住了整片燃燒的天,火光攀附而上,煆燒出鏡面般的八方劍身。

它抬手。

輕輕揮下。

神像崩塌,聖城墜毀,夜幕……隨之而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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